屠笙下意識想露出個生澀的笑容來。
露出來的,卻是一片被割了幾百幾千次的支離破碎的笑麵。
——我有多久沒有見過他?
我有多久遺忘了他。
心神激蕩之下,少年坐立不穩,竟然向下撲倒,眼看就要摔成史萊姆泥。牆角的青年大驚失色,衝過來想要接住他:“等等等等——!”
屠笙的身形高瘦得纖細,青年伸手攬住他的腰,一瞬間覺得他輕得像羽毛。但很快他就知道這隻是錯覺,少年的重量壓下來,“噗咚”一聲!
他整個人往後仰倒,摔在了地上。好運的是,他的後腦勺沒有磕到,因為一隻手護住了他。
趙問餘在心裡讚了一聲小孩人還怪好的。體貼。正想出聲調侃,他猛地僵住了。
少年抱住他的腦袋,好像把他當成了什麼珍寶;他一定愛死這珍寶了,所以親吻青年的唇瓣時唇齒都在顫抖,趙問餘發現他的臉頰有點兒癢,少年的眼睫就在那兒像蝴蝶一樣撲扇著飛翅。
趙問餘腦子一片混亂。
——這不是我的戲份嗎?
——不!為什麼我的戲份會是強吻人啊?!
——不對!我被強吻了啊!
趙問餘慌裡慌張地想要把人推開。
卻突然感到幾滴滾燙的液體落了下來,在他的臉上,吱吱吱地燙出一個又一個的洞。在他的心臟上。
他突然下不去手了。他手足無措。他無法推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也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鬆開了手,臉上的眼淚被夜風吹得風乾。趙問餘想等一個解釋,少年卻緘默著。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趙問餘察覺到一道目光正望著他。
他們在緘默的黑暗中對視。
“……”
趙問餘想,我真是栽了。
“明明是你先撲上來的吧?”他無奈道,“怎麼現在這麼委屈?”
屠笙吞吐出幾口氣。慢慢地,他說:“是你先嚇我的。”
“那這也不是你強吻我的理由吧?”
“……”
又沉默了。
屠笙:“你不喜歡嗎?”
趙問餘:“……”
他可疑地移開了目光。
他承認,他確實是見色起意。
——他在牆角下百無聊賴抬頭時,突兀出現在月下的少年披著月光,恍若神明。
趙問餘從來不信一見鐘情的說法。他覺得那些說“我一見麵就愛上了他”的人都是傻瓜。他想不出來為什麼一見麵就願意把自己的情感交付出去。
直到他看到屠笙。
光勾勒著少年的輪廓,他坐在牆頭上,像是夜中的精靈。他的麵容模糊不清,趙問餘卻突然移不開眼睛。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
他的模糊、他的明晰、他的與世隔絕。
趙問餘移不開眼睛。
所以他出聲招惹他,試圖把他的目光轉到自己身上——雖然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強吻就是了。
但他好像真不討厭這種感覺。
趙問餘擦了擦嘴唇,抬頭道:“你親了我,總得負責吧?”
“什麼?”
“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怎麼能給親了就跑。”趙問餘道,“當我男朋友怎麼樣。”
屠笙:“……?”
少年怔愣片刻,很快又回過神來。趙問餘確實是這樣的人——完完全全的直覺係,想到什麼就會去做:哪怕荒謬,但荒謬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一切居然變得合理起來。
他有些無奈地低頭,低著頭又笑了。
“我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趙問餘理直氣壯地答。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就說起男朋友的事了?”
趙問餘又理直氣壯地問:“所以你叫什麼名字?”
“屠笙。我叫屠笙。”
趙問餘揚了揚眉毛:“我現在知道了。我是趙問餘。怎麼樣,現在可以做我男朋友了嗎?”
屠笙道:“哪有你這樣突兀的?”
趙問餘若有所思:“我是不是應該追求你一段時間,然後你再答應?”
屠笙本來想說不用追,我現在就可以答應;轉念一想,他道:“好啊,那你就追我吧。我心情好了,就和你在一起。”
真是好一句玩笑話。……趙問餘聽了,卻無端升起一股欣喜來。他在心裡又默念一遍,我栽了,緊而高高興興道:“成。未來男朋友,聯係方式有嗎?”
說著他掏出了手機。
“……”屠笙沒帶手機來上學。
趙問餘看看他,又看看圍牆,明白了:“還真是好學生。”
他道:“那,電話號碼總記得吧?”
屠笙:“把手伸出來。”
趙問餘傻愣愣地伸手,少年握住了,攤開,一點輕軟的溫熱點在掌心,青年像是碰到了火,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被低低一句“彆動”壓住。
他便全身僵硬地感受著掌心處的寫畫。啊,他的手很軟,有點燙……他在做什麼?
屠笙寫完了一串數字,抬頭看到他眼神遊弋,顯然已經神飛天外。他囅然一笑,拍他的手:“醒醒,醒醒。”
趙問餘猛地回神,嘟囔道:“本來就醒著。”
屠笙道:“那你一定記得我寫的數字了?”
趙問餘:“啊?”
他睜大眼睛:“數字?什麼數字?”
“我的電話號碼。”
屠笙輕飄飄地鬆開了手,青年下意識去抓,他後退兩步,一隻手按上了牆頭。他微笑道:“你記得的話,就來找我。”
趙問餘才發現這人絕不是什麼好學生。誰家好學生抓著牆頭就爬上去了啊!這熟練的程度沒個三年五年的功力根本達不到啊!他眼睜睜看著屠笙三下五除二攀上了牆頭,回過眼來,向他笑了一笑,頃刻消失了。
“……”趙問餘捂住了臉。
剛才那串數字是什麼來著?是什麼來著?你怎麼在這種重要時刻掉鏈子啊!趙問餘!!!
快點想起來!不然你的男朋友就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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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屠笙瀟灑地跳下牆頭,不遠處的樹叢中雷厲風行竄出來一個中年地中海:“你是哪個班的?!”
“好啊!剛蹲下來就有收獲!逃課回來了?行行行!把你的班級名字報上來!”
“……”
屠笙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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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屠笙和校長和教務主任大眼瞪小眼。教務主任抹抹臉上的汗,地中海在燈光下閃著鑽石般耀眼的光,校長也無奈了,他道:“屠同學,如果你想要出校,可以直接從正門走……”
你從正門走,把身份一亮,校警能不放人嗎?你就非得找刺激翻牆出去?!
校長試圖拾起威嚴,苦口婆心勸解:“下次你就走正門吧。係統會錄入你的臉,你隻要和校警說一聲,登記一下就行。你也要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安全問題不能懈怠吧?你也到了高三的時期,是該好好學習了……”
屠笙聽著他說要長篇大段。道:“我要走讀。”
校長:“啊?”
他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表情像隻滑稽的白鵝。
屠笙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走讀。明天就開始。”
他敲了敲桌麵:“你們不讓我走讀,我就天天翻牆。反正我今天翻了翻,覺著挺好玩的。”
校長:“……”
你個王八羔子!翻牆這種事,是用“好玩”來形容的?要不是你姓屠,你信不信我——
可惜這小子姓屠。
校長捏了捏眉心:“雖然你檔案上成年了,但畢竟還在讀……必須要有監護人同意才行。”
屠笙想了想:“我知道了。”
校長以為他已知難而退。屠笙道:“明天我就讓他們來找你。”
然後他直視校長的眼睛:“今晚,我要出校。”
校長被他看得一哆嗦。竟直覺這雙眼睛背後的不是個青澀中學生,而是個閱曆不淺的、有山南水北的成熟者。他不禁心裡犯嘀咕,平日裡這大少爺不顯山露水,沒想到竟是這樣——的麼?
嘀咕歸嘀咕,他還是同意了,不同意還能怎麼辦呢?
於是屠笙順利在晚自習時出了校門。路過保安亭時,校警銳利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他笑了:“叔,抽煙嗎?”
校警嚇了一跳:“抽什麼煙?你們這個年紀,咋能抽煙呢?”
“我開玩笑的,”屠笙笑嘻嘻地向他揮了揮手,“我才不抽煙。”
他好像跳出了個牢籠,身影輕飄飄地遠去了。校警站回原位,心中幾分奇異,他見過的人多了,這次卻不由得回想,想來想去才明白哪裡不對:這小少年瞧著,真是自由。
——比起拘束在牢裡的花兒,他連被風吹起的衣擺,都顯得如此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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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黎結束一天事務,回到了家。
今天他很忙。首都城南那塊地至關重要,他得親手把關;旗下一個公司陷入輿論戰,他也得插手,免得家族裡有人說他的小話。幾個項目也需要他批準,中午抽空的時間,他還去視察了一個工廠……除此之外,一些零碎的小事由他的助理負責,他聽了一耳朵,裡麵有點重要的,無非是“屠笙”這個名字。
屠黎大屠笙七歲。他們的父母是沒有感情基礎的商業聯姻,屠黎的誕生純粹出於利益。完成任務後,父母迅速各找情人,並沒有給屠黎多少關懷,隻把他當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培養。
屠黎六歲時生了一場重病。重病能夠痊愈,兩個家族卻感到了裂縫的不安:隻有一個繼承人,倘若出了事,那家業誰來承擔?在這種情況下,屠笙出世了。
屠笙的存在警醒著屠黎:他不是唯一的,他可能是重要的,卻不是最重要。他可能被取代。
而這個可能取代他的孩子,從小和他並沒有多少來往——屠黎主動疏遠了他,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十多年。
“屠笙”變成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彙。有時候聽到這個名字,屠黎都要慢一拍才反應過來,我有個弟弟。
我的弟弟叫屠笙。
屠笙是個乖小孩。從來不惹事。因此,進門前,屠黎問助理:“屠笙做了什麼?”
“哥,問他不如問我啊。”
一道聲音傳了過來,屠黎突兀發現,平日裡隻留著一盞昏光的客廳此時明亮著,少年人從沙發後探出頭,彎著眼睛,褪去那些青澀、靦腆、忐忑,他的笑容有種直擊人心的魅力:“我可沒做什麼壞事。”
“……”屠黎不為所動,問,“所以他做了什麼。”
劉助理推了推眼睛:“下午,小少爺把同學打進了醫院;晚上,好像是翻牆被抓了。”
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教導主任怒氣衝衝撥通電話,才說沒兩句,校長就急匆匆跑了進來,順勢掛斷了電話。
第二件事存疑,第一件是真的。
屠黎把目光轉回屠笙身上。他沉默了一會。
問:“他,把人,打進醫院?”
就他這個體格,把人打進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