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課? 守株待兔(1 / 1)

十八歲時出門遠行。

屠笙一腳踏進了潺潺的河流。他抬頭,水沒有儘頭,他不知道自己會去到哪裡,更不知道這條河有多長。

——後來他才知道,這河流一直蔓延到他的十五年後。

故事起於河水,結束於河水。

記起你的名字時,歲月都已經匆匆而過。

·

屠笙摘下頭盔,一股冷空氣拍打在他的臉上,男人呼出一口水汽,聽到有小孩子指著他喊:“好大的車車!”

他的摩托車有些年頭了,因為走南闖北而顯得破舊不堪,有些零件還是他自己手搓的。常人都避之不及,在小孩子眼裡卻是“大”的代言詞。

他笑了一下,向小孩喊道:“要坐上來試試嗎?”

小孩意動地走了兩步,被他媽揪著後領子拽住了。女人看屠笙的眼神很警惕,還有些世俗流言式的輕蔑,後者不在意地拿出了打火機,“啪”的一聲輕響,女人如避蛇豹地走開,他點著煙,並沒有抽。

火星在雪夜中散發著小而亮的光。屠笙抬頭看天,發現今天沒有月亮。開始下雪了,路上的行人漸少,最後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屠笙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雪夜。

當時他在橋邊站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說:“去兜風嗎?”

他說好。

於是他坐在後座上,收緊手臂。風聲在他耳邊呼嘯,雪花落在少年的鼻尖,燙得通紅。

屠笙現在的鼻子也開始發紅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站在一條河旁,沒有結冰的流水凝固地流動著,發出一種規律的摩擦河床的聲音。

他看著河麵上自己的臉。

這是一張曆歲經年的麵龐,隻刻下了一點兒皺紋,眼神卻已經蒼老。

都說人該死了的時候就是他老了的時候,屠笙想,也許已經是時候了。

“對不起,”他無聲地開合嘴唇,“欠你六十七封情書。”

河流中的人臉也在說話。

屠笙自顧自地繼續說:“但你也欠我七十七封。算下來還是你欠得多。”

河流中的人臉微笑著。

“——如果可以,我下輩子再還給你。”

屠笙喃喃著,與河流中的人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笑容被水的波紋扭曲,他閉上眼睛。

水麵響起一聲,好像氣泡碎開,輕飄飄的,在冬天的夜晚裡無人在意。

·

屠笙,首富之子,世人眼中離經叛道的蠢蛋。二十歲時和家族斷絕關係,捐掉所有的財產,一個人騎著摩托流浪,從此消失在媒體眼中。

沒人想到,有一天他們會在報紙上看到這個人的消息;雖然他們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他。

【據媒體報道,一具無名男屍在遂河下流被發現並打撈,屍體上無身份證明。】

在一個冬天死亡,無聲無息,作為雪花,作為我。

·

果肉生長,慢慢撐起了果皮,乾癟的果實漸漸豐盈起來,散發芬芳。曾經無論多麼努力地想要記住、都還是無可避免地流逝的記憶淩亂著塞回了他的腦海中。貧瘠的靈魂在溫和的水流中滋養、幸福的回憶包裹著他,突然,屠笙睜開了眼睛。

被吹起的窗簾,陽光,明亮的色調。

和冬夜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死了?

還是沒有死?

“屠笙,你報不報名?”一個人高馬大的少年走過來,順手敲了敲他的桌子。

少年有些迷茫的眼睛逡巡著,陌生的場景讓他生起了警惕。這警惕卻懶洋洋的,好似沒什麼能叫他好在乎。

他抬頭,眯著眼看眼前的人。很陌生。……不認識。

他謹慎道:“不報。”

“我就知道,”少年嘟囔了一句,“怪胎。”

他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沒有多少掩飾的意思。這聲“怪胎”自然被屠笙聽到了。

屠笙這些年被人罵得很多,但一般都是“流氓”“混子”“不務正業的廢物”,且都是背後偷偷罵的他。

“怪胎”這個稱呼久遠又有點荒謬。像是……像是他沒有遇到那個人之前。

灰蒙蒙的記憶被衝刷,屠笙突然想了起來。他試探道:“李興懷?”

李興懷回過頭:“叫你大爺做什麼?”

屠笙道:“你剛才叫我什麼?”

“怪胎,怎麼了?”

李興懷品了品味,覺得他是想要找茬,不由得挑釁道:“你什麼玩意兒,一天天的擱這裝逼——呃!”

屠笙在他說出“怪胎”兩個字的時候就站了起來,沉默地走向李興懷。誰也想不到他突然發難,一拳捶上了後者的臉!

李興懷發育得好,五大三粗,但被打了這一拳,居然眼冒金星,腦子一陣眩暈。他偏過頭,捂著腮幫子,牙齦都發酸。

“草,你做什麼……?!”

李興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又想發怒,又想後退,屠笙道:“咬緊牙齒。”

“什——什麼?”

又是一拳打了上來,對方直接對準他的下顎發力,李興懷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生生向上移了三厘米——但這隻是他的幻覺,雖然他現實中的淒慘程度和這不相上下,這高壯的少年倒在地上,巨大的疼痛讓他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抽氣聲。

屠笙還想再踹兩腳,被反應過來的同學七手八腳地攔住了,幾個好事者狂奔出門,大聲喊著“我草打人了打人了!救命!”“叮鈴鈴鈴——”與此同時,預備鈴聲響起來,教室中一片嘈雜。

屠笙在眾人的阻攔中,抬起頭看時鐘。秒針嘀嗒嗒地走著,無比真實的一分一秒。

他卻不知這如夢還是真。

·

“聽說了沒?高一有個男的打人,差點把人打死了!救護車都來了!”

“聽說家裡有錢有勢。好像已經擺平了?”

“嘖嘖嘖,你是沒在現場!那個被打的家長來了,本來還提著刀,見到了那男的家長之後,就差沒跪下了!”

“我草,這麼牛?這麼牛以前怎麼沒聽說?”

“噓——你們可彆跟彆人說。聽說那人家裡……”說話的男生豎起拇指頂了頂,“了不得。”

圍在一起的八卦者儘皆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沒發現他們後麵一個身影輕飄飄地走了過去。

現在是李興懷被打後的下午。屠笙父母沒有出麵,他哥也沒來,隻派了個助理過來,李興懷的爹媽就嚇破了膽,按著鼻青臉腫的兒子鞠躬道歉。

屠笙臉上沒什麼表情,助理和校長斟酌著問他的意見,他頷首當是接受了道歉。誰也沒敢留他,他便一個人在校園中遊蕩。

很陌生。

很陌生。

——就好像他從來沒到過這裡一樣。

二十歲之後,屠笙的記憶開始消退。他慢慢地遺忘很多事、也忘記了很多人,最後,他連最重要的影子都沒有留住,終於投入了河流。

現在回到了十八歲,他的狀態本應該回複,那些消失的記憶也應該回來。但屠笙發現,消失就是消失:你無法在水裡撈早已流失的劍,他無法回憶起那個人的臉,其他的東西總是蒙著薄薄的一層霧。

如此狀態,讓他懷疑這一切是真是幻。——也許他就是死了呢?也許這隻是走馬燈,雖然長了點。可走馬燈……為什麼也沒有那個人?

不覺漫遊,黃昏垂地。屠笙再次抬起頭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到了一處角落。

他讀的是貴族學校,雖然校紀不嚴,也還是立了高高的圍牆,絕不縱容學生逃課。但頑劣的學生從來不少,這圍牆左右地缺著零星的磚塊,能讓老手熟練地攀爬。

十八歲前的屠笙是好學生,絕不違反紀律,更不會爬牆。他的父母崇尚優雅與體麵,他沒學過這些。

但三十三歲的屠笙已是爬牆攀登的好手。他把手搭在一塊磚上,一道聲音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裡:“踩穩了再伸手……”

踩穩了再伸手。身體不平衡的話,可是會摔下去的。下一次,可不一定有我接著你,小朋友。

屠笙邁出了腳。他踩得很穩,肌肉記憶夠他三下兩除二地攀上牆頭,輕車熟路地為自己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少年坐下來,並不急著下去,他支著一條腿,繁華的城市正車水馬龍地流動,這裡卻很偏僻,因此混著嘈雜與寂靜。

他的目光落下空茫茫的前方。

在世界的頂端看著鉛灰色的世界。

——好沒意思。

耳邊那道突然出現的聲音被風吹散,少年的額發在餘暉中投下陰影。他的雙眼漫無目的地遊弋,轉向身下的地麵。

“……”

他的眼珠突然定住了,瞳孔中倒映一個抬頭的身影。

青年倚在牆邊,悄無聲息不知看了他多久。此時見他終於望過來,笑了一聲:“爬牆很熟練嘛。”

“經常逃課?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