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蒙蒙亮到日頭高掛,時序將一整個上午都耗費在柴房裡。
等楊元興如何也清醒不過來,他方意猶未儘地撥下銀針,接過暗衛遞來的濕帕,一根根擦淨指上的血汙,指尖一鬆,帕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想到那已有兩個時辰沒見的女兒,他神色瞬間柔和了起來,周身戾氣一消而散,瞬息間的變化直叫兩名暗衛懷疑自己的眼睛。
——女兒。
時序將這兩字在嘴裡含了許久,想嘗試著說出來,又莫名張不開口,捏了捏指尖,心頭一片惆悵。
他心裡隻念著女兒,一心往外麵走,多虧暗衛叫了一聲,才想起來還有個楊元興沒處理。
時序想了想:“帶去暗牢吧,每日記著給他緊緊皮子,等我空下來再說如何處置,還有城門那邊,將他進城的記錄銷了,以及他這一路進出城門的宗卷,一律不留痕跡。”
交代完最後一句,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急迫,行色匆匆,一路奔著西廂的小閣樓,一進院子就問:“阿歸現下如何了?”
管家被他留在這邊,一直注意著這邊的情況,第一時間稟明:“回大人,時姑娘一切都好,早晨醒來吃了東西,又被哄著在院裡走了走,瞧著沒有不舒服的樣子,宮裡的禦醫也說是大好了。”
聽到這裡,時序心頭一鬆:“她還在這邊?”
“在呢在呢,時姑娘說要等您過來,一直沒出過西廂。”
時序不免懊惱:“倒是我來遲了……差點忘了!”
他將行至門口時忽然轉過身,負手麵向管家,言語間多了一點說不清的驕傲:“吩咐下去,連著你們也是,以後不要稱什麼時姑娘了,阿歸是我的女兒,你們合該叫她小主子。”
“啊?小小小、小主子!”
時序才不管管家如何震驚,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腳進了屋裡。
小閣樓裡靜悄悄的,一直快到裡間才能聽見一點細微的說話聲,細聽全是雪煙和雲池在講,好半天才能聽見時歸的低聲應和。
裡間內,時歸抱膝坐在窗邊的小榻上,耳邊圍繞著雪煙和雲池的逗笑聲,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去聽,卻總忍不住往窗外看,一走神就是好久。
她再一次從走神中恢複過來,終問了一句:“雪煙姐姐,阿爹什麼時候才能來呀,我等他好久好久了……”
“這——”雪煙為難,求助的目光投向雲池。
正當雲池思索著如何回答時,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屏風後轉過來,時序和時歸的聲音同時響起。
“阿歸抱歉,是我來遲了……”
“阿爹!”
時歸那雙黯淡了許久的眸子瞬間亮了起來,她麻利地站起身,不等雪煙替她穿好鞋子,直接從小榻跳到地上,身邊連著兩三道驚呼。
時歸卻顧不上這些,悶頭衝向時序。
本以為這次又是要狠狠撞一下子,不成想時序主動張開雙臂,彎下腰來,將她接了個滿懷,又直接將她舉高到胸口。
時歸摟住他的脖子,眉眼彎彎,又脆生生喊了一聲:“阿爹!”
話音才落,就見時序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若不是他雙手抱著時歸,怕早就手足無措。
他嘴唇顫了顫,強壓下鼻頭的酸澀,大聲應道:“哎!爹的乖閨女!”
從見麵到現在,時歸叫了他好多遍,可真正得到答應了,隻有這一回。
時序正琢磨著說些什麼,一低頭,卻見時歸眼眶紅了一圈。
時歸抽了抽鼻子,淚水當即落了下來。
時序一下子就慌了:“閨、閨女?怎麼了,是誰叫咱們阿歸不高興了?阿歸彆哭,你說出來,阿爹去幫你教訓他!”說著,他作勢就要出去尋找罪魁禍首。
哪知時歸低下頭來,在他肩上蹭了蹭眼睛,悶聲道:“才沒有彆人,是阿爹叫我不高興了,阿爹說好要來看我,我等了好久都沒見到阿爹……”
“哎——”時序麵上訕訕,辯解不得,隻能虛心道歉,“是我錯了,是阿爹不好,淨叫咱們阿歸傷心,不然、不然……阿歸你打我吧。”
他側過臉來,抓著時歸的小手就要往自己臉上拍。
他的這番舉動將時歸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手掌攥成一團,奮力往後躲著,好險沒有真打到他。
時序憋著臉,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阿爹彆——我不怪阿爹了,不能打阿爹!不能!”
“好好好,不打不打。”時序見她情緒緊繃,也不敢勉強,隻能順著她道,“全聽阿歸的,阿歸說什麼就是什麼。”
“今日全是我不對,往後我一定遵守承諾,若再叫阿歸傷心,那就罰我一整天不被你搭理好嗎?”
時歸想了想,定定點了兩下頭,而後又誠實道:“那好吧……不過我可能先忍不住跟阿爹講話了。”
“……”時序表情變了又變,終是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廂父女兩個一派其樂融融,侯在旁邊的雪煙和雲池已經神思混沌,區區震驚,豈能表達她們此刻的心情?
而時序將時歸抱回小榻上,又拿了旁邊的坎肩,本想給她穿好,奈何時歸膩在親爹身上半天不肯下去,最後隻能虛虛搭上去。
時歸將頭靠在時序肩膀上,終於後知後覺:“阿爹身上臭臭的……”
“臭?”時序先是疑惑,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女兒嘴裡說的臭味,正是他早已習慣的血腥氣。
他這一上午都跟楊元興待在一起,再是小心,身上也難免濺上三兩滴血跡,且在那全是血氣的柴房待久了,身上又味道也是難免。
他光是急著來看女兒,竟忘了換身乾淨衣裳。
懊惱再一次浮現在他臉上,時序補救:“那我先去換身衣裳,等把身上洗乾淨了再來好嗎?”
他這邊才說完,時歸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不好不好,阿爹不要走!我不嫌阿爹臭了,阿爹身上香香,一點都不臭!”像是驗證她的話,她又將頭抵在時序胸口,重重吸了一口。
時歸抬起頭,眼中全是真誠。
時序心頭熨帖一片,大掌撫了撫她的發頂,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