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青陽討厭夜晚,更討厭下雨,尤其討厭下雨的夜晚。
淅淅瀝瀝的雨水沿著屋簷瓦邊落下,和臟汙的泥土混雜到一起,又重新濺到快速移動著的物體上,黑暗中,仿佛隻有落到身體上的雨點能放大人的感觀。
潮濕、腥甜、黏膩、冰冷。
一連串淩亂但急促的腳步聲在黑夜中愈發靠近,帶著同樣雜亂的喘息聲。
“該死,那小子怎麼跑那麼快!老子腿都快追斷了!”
“放心,他受了傷跑不遠的!得罪了那麼多人,料他插翅也飛不出洛丹城!”
“繼續追!”
躲在拐角處的黑衣少年半靠在牆壁上,冷眼注視著這群手持各種武器窮追不舍又氣急敗壞的凡人,蒼白的手指尖輕輕一彈,一顆石子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那群人的斜對角方向。
石子落到水窪裡,發出一道沉悶的聲響。
“他在那兒!媽的老子要把他的腿打斷!”
等那些個身影儘數離開視線範圍,喬青陽才勉強支撐起沉重的身體慢慢站起來。
他傷的很重,但卻並不是那些凡人所造成的。
作為上古神劍,喬青陽從誕生出第一道神誌起就和他的劍鞘待在一起,他們從同一片混沌中誕生,在同一個時刻蘇醒,駕馭著同樣強大肆意的靈力。
如此過去了千萬年,喬青陽從來沒想到他的劍鞘會與他分開。
直到百年前的神魔大戰,紛亂的戰火中,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劍鞘從中間斷裂,殘破的碎片沿著九天長河一路落入凡塵中。
失去了劍鞘,哪怕他的劍刃同樣鋒利,哪怕他的體內依然湧動著豐沛的神力,也都是無本之木無水之源,長久地處於潰散與失控的邊緣。
這一次下凡尋找劍鞘,即便九重天的神君們已然為喬青陽封印了十之八九的神力,但還是時刻麵臨著失去控製的風險。
白日與那些凡人的比劍中一時疏忽,差點釀成大錯,為了不傷及他人,喬青陽隻能任由狂躁的能量反噬到自己身上,卻反而被那些輸不起的人抓到機會一路追殺至此。
喬青陽抱住長劍,仰頭看著麵前的高牆,在心裡估算了一下以自己現存的體力,能不能在不弄臟衣服的前提下跳過去。
“小兔崽子,你還真是會躲。”一道滿是惡意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少年麵無表情地轉過身,抱住劍的手臂卻微微收緊。
“幸好老子多留了個心眼,不然還真叫你給跑了!”那人獰笑著向著喬青陽步步緊逼,手上的長刀在寡淡的月光下冒著森森寒氣:“你手上的劍倒是還不錯,乖乖交出來說不定還能留你個全屍。”
在他伸手觸碰到劍身之前,喬青陽利落地躲開同時一腳將他踹倒在牆上,清亮的眸子至上而下地俯視著他:“爾等也配?”
雨似乎下得又大了些,那人吃痛一聲,抬頭卻隻看到少年的半片衣角,他恨恨地咬住牙:“他在這裡!都趕緊過來!彆這小子跑了!!”
黏膩冰冷的雨點順著黑發流到了衣領中,在修長的頸脖間留下一道道濕滑的水漬。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但麵前的路卻越來越窄,很快就來到了一座高高聳立的建築旁。
雨水落下,卻未浸濕樓前階,隻見石碑上寫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叁壹劍閣。
淡淡的靈力籠罩在上頭。
“趕緊追,前麵是死路他跑不掉了!”
這具身體已經是強弩之弓,追兵的人數又太多,喬青陽抿住嘴唇,憑著最後一點力氣翻進了高牆。
“人呢?他肯定跑到那個樓裡去了,咱們要進去嗎?”
“蠢貨!那是劍閣的地帶!姓顧的心眼比針孔還小,你想送死就自己去!”
“咱們繼續找!料他也進不去劍閣。”
“是!”
…………
胸口不住地往外浸出血液,最後的靈力也用來破開此地的禁製了,再沒有半分能為自己療傷。
好冷。
欠缺神力護體,喬青陽如今的身體也隻能算是肉體凡胎。
喬青陽又冷又痛又困,腦袋昏昏沉沉的卻又不敢完全睡過去。
迷迷糊糊中更加想念以前受了傷就往劍鞘裡鑽的時光。
想著想著就鼻子發酸,眼睛發燙。
“咯吱——”開門聲響起,喬青陽的眼底在一瞬間變得清明。
方才情況緊急,他不得不進入此地,為了不引起注意特意挑了個偏遠又樸素的空房間藏起來,沒想到主人家這麼快就回來了。
來人的腳步聲很輕,卻並不十分沉穩,約莫隻是個不會武術的普通人。
喬青陽鬆口氣,但仍然警惕地豎起耳朵聽他的動靜。
腳步聲停在了喬青陽藏身的房梁之下,他似乎是有些苦惱,溫和的聲音帶著無奈:“真是隻壞貓,怎的又藏起來了。”
貓?
喬青陽一扭頭就和黑暗中那雙發著紅光的眼睛對視上。
……
“喵?”
“嗷嗚!汝是何物!”神劍大人頓時汗毛豎起,被嚇得在房梁上站起來,砰的一聲撞到頂,然後捂著腦袋往後退,又一腳踩空,混亂中隻來得及死死抱住劍身就直直地往下掉去。
還好死不死地正正好砸到那房間主人的身上。
事情發生得太快,他甚至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就暈死了過去。
抱住劍一動不敢動保持冷漠臉的喬青陽:……
闖禍了。
長相俊秀的男子麵色蒼白,看著比被追殺了一整天的喬青陽傷得還重幾分,眼看著就要有氣岀沒氣進了。
喬青陽慌慌張張,手足無措,連忙將人搬到床上,但下手沒輕沒重,一會兒撞到桌角,一會兒碰到床沿,引得那人在昏迷中都不住發出虛弱的哼聲。
想了想,喬青陽撩開衣袖,也顧不得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了,長劍劃過,血液從白皙的腕間流入男子半開的唇中。
天生神體,哪怕隻是血液,治療一個凡人也是綽綽有餘。
看到男子的臉色慢慢變得紅潤起來,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
但神經鬆懈,身上的痛感就開始襲來。
喬青陽撿起因為慌亂掉到地上的長劍,有點心疼地擦了擦被蹭上了灰的劍柄和裹布後,就不自覺地開始抱住劍發呆。
一會兒想這人怎麼還不醒,一會兒想劍鞘到底在哪裡呢,一會兒又鼻子一皺想原來流血會那麼痛。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都漸漸停了下來,安靜的房間中才隱約傳來點床褥摩擦的動靜。
喬青陽回過神,慢慢坐直身體,手指也不自覺地收緊。
“唔。”顧黎一手撐住床沿坐起身,眼底晦暗不明,沒想到他謹慎多年卻在一個房梁小賊身上著了道,若是被他找到那人他非要……
“你醒了。”一道清透又莫名露出點緊張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
顧黎一邊在心中計算著自己身上的“小玩意兒們”製服這“小賊”需要多長時間,一邊整理好臉上的表情,慢悠悠地抬頭,彎起眉眼:“嗯,不知公子是……”
含笑的眸子順著長劍,落到少年緊抿的嘴唇時頓了一秒,接著笑意擴大:“原來是位小少俠。”
喬青陽盤腿坐在牆角,雙手抱住懷裡的長劍,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床上人:“嗯,是我救了你。”
顧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身著黑夜的少年麵容冷淡,聲音平穩,一副理不直氣也壯之態:“方才我路過此地,正巧目睹一賊人從你房裡跑走,我過來一看便見你躺在地上,已經暈了過去。”
顧黎也不質疑他是怎麼能路過到劍閣裡的,隻是裝作驚訝:“竟是如此,但在下醒來卻並未覺得有哪裡不適。”
何止,他甚至感覺神清氣爽,那壓了他二十年的舊疾,仿佛都好上了許多。
喬青陽點頭:“沒錯,是我給你用了藥,那是我的家傳秘藥,世間僅此一顆。”
年輕的劍客麵不改色,卻不知自己的耳朵尖已然紅了個徹底:“你要賠我。”
顧黎:“……啊。”
喬青陽又重複了一遍:“我救了你,你要補償我。”
或許是因為心虛和緊張,少年抱住劍身的手越收越緊,那劍也不知為何沒有劍鞘,反而是裹上了一層灰撲撲的看上去就質量不太好的布,顧黎都擔心他會下一刻就因為過於用力把手指割破。
見那人沒什麼反應,反而盯著自己的劍看,喬青陽身體緊繃起來,將長劍往身後藏:“我的劍不賣。”
顧黎回過神露出個歉意的笑:“抱歉,我隻是好奇為何這麼漂亮的劍卻沒有上好的劍鞘作配。”
喬青陽卻隻是重複道:“我救了你。”
顧黎的視線在少年染上了血又被蹭花的臉上停了片刻,輕言細語,儼然一副好脾氣老好人樣:“那少俠想要在下如何補償呢。”
喬青陽也沒想到此人那麼好說話,也那麼好騙,猶豫著開口:“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就好。”
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彆開眼:“我暫時沒有彆的去處。”
顧黎舔了舔有些濕潤的嘴唇,嘗到點腥甜的滋味。
“好啊,”他溫和地接納這個不速之客:“恩公願意住,是敝屋的榮幸。”
這個病殃殃的年輕男子倒是和喬青陽之前遇到的那些心懷不軌的凡人都大不相同,又善良又單純,可他越是如此,喬青陽就越是覺得不安愧疚:“我會一些劍術,這幾日我會保護你,定不會讓那賊人再來害人。”
喬青陽一頓,突然想起自己才是賊人,又良心不安地補充:“你放心,我會小心藏好,不會讓那個小心眼的閣主發現,給你惹麻煩的。”
在洛丹城的這幾天,即便喬青陽並未故意打聽,也多少知道點那個陰晴不定的劍閣閣主的傳言。
看著渾身是傷,但眼神堅定的花臉小少年,真正的小心眼·陰晴不定·閣主·顧黎溫溫柔柔地一笑:“好呀,多謝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