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點……”
承望終究還是慢一步,他到跟前時,秋禾已下到平地,穩穩放下那捆仙草乾。
秋禾把仙草乾洗淨,取來一盆水,將其浸泡於水中,等候軟化。【1】
趁這個空當,秋禾又去忙活其他事,等她回來時,仙草乾已泡軟。
她接著將浸泡好的仙草乾放入鍋中,加入適量的清水和堿,水沸後還需煮近一個時辰,直至仙草呈現墨綠色。
製作美食總是這樣,有數不儘的漫長等待,借著空當,秋禾多會生出些新點子來。
這也是小鋪常上新的緣由之一。
爹娘還未歸,秋禾就在這不短也不長的一個時辰中與承望閒聊著度過。
待那一大鍋仙草煮至濃稠,色澤深綠,香味四溢,秋禾將仙草撈出放入大盆中,加入少量冷水,緩緩搓出漿來,而後用撈勺過濾去殘渣,留下純淨的仙草汁。
將過濾好的仙草汁倒入新備的盆中,放置一旁待其自然凝固便可。
說著要打下手,卻幫不上什麼忙的承望在一旁張望,終於插上話道:“草藥製成的,會苦麼?”
“我覺著不苦,不知你以為?從小,每逢夏日我便與夥伴一道去買仙草吃,也還沒見外鄉人吃過,正好你試試。”
又是漫漫等候,待到秋良季桐也做工回來,仙草液終於凝固為彈軟的仙草凍。
“爹!娘!回來得正好,做工辛苦了,一人一份先嘗嘗吧!”秋禾將凝固好的仙草蜜從容器中取出,用刀切成小塊,放入碗中,加入適量的涼水與蜜糖,便遞給爹娘。
“好好!”夫妻二人十分爽快地接過,“謝謝女兒,你也辛苦了。”
秋禾笑盈盈回到廚房時,見承望那有些眼巴巴的樣子,覺著有趣。
承望被她這麼一看,馬上直起身子,十分平和道:“秋禾姑娘,辛苦了。”
秋禾掌起大勺,歪頭問他:“承師傅,要大碗還是小碗?”
“那…小碗吧。”
“行,先嘗嘗味兒。”說話間,她遞來一碗。
承望接過仙草蜜,見這成色,總覺得與從前吃的草藥一般苦澀。更彆說承望當年要防著一些有心之人往藥裡下毒害他,素來對這些像草藥的東西心生防備……
他還是想著這一大鍋都出自秋禾之手,她與秋良季桐夫婦皆是好人,才叫自己緩緩放下戒備。
舀起一勺仙草蜜,仙草竟還因過於滑嫩自勺中溜去一半,承望也不急著多舀些,將半勺仙草凍與深綠色的蜜糖水送入口。
剛一輕抿半口,就迎上它清涼滑嫩的口感,仙草蜜的質地細膩,入口即化,如同夏風輕輕拂過舌尖,帶來絲絲涼意。
緩緩咀嚼,仙草蜜的香甜味道逐漸彌漫開來,甜而不膩,香而不濃,清新的汁液又恰到好處為人解渴。
承望有些意外會是如此清甜之味,很快又舀上一口,大塊些的仙草凍還帶有一種淡淡的草藥香氣,這種香氣獨特而清新,讓人仿若回到林間樹蔭下,乘涼拂風之時。
這種獨特的草藥香氣與蜜糖相互融合,化出了清爽宜人又十分美妙的口感體驗。
秋禾看他喝得倒是“勤快”,問道:“不苦吧?”
承望搖頭,很快把這碗清新甘甜的小吃送下肚:“姑娘手藝真好。”
“也非我手藝好,是仙草的味道好,簡直是為我們山中百姓而生的,知我們難逃酷暑折磨。村裡年年也有做仙草的人家,不過是山腳那條土路上暫時隻有我一家罷了。”
“我是第一次見……”
秋禾聽著,眼珠子一轉,問他:“你怕苦?還是怕喝藥?”
“幼時擔驚受怕罷了。”承望擦了嘴,起身去將空碗洗淨。
秋禾好像想到什麼,一下跟上他走不快的步子,接著問道:“那些貴些的藥煮出來也很苦麼?”
“苦。”承望答道,卻馬上意識到自己被套了話。
他順著那口氣,沒有停住腳步,繼續往院外去。
卻一下被秋禾攔住去路:“承望,等餘雨到了北境,你是什麼人,也就明朗了。”
承望有這瘸腿拖著,如何都慢於她。
“小生便是本家,隸州承氏。”他答道,沒有看她。
承望自始至終都用著自己的本名,知自己來處,也想過去處。
“也正如姑娘所想,自幼,我家中用藥皆是名貴草藥。”他坦然道。
承望縱是從前活得再提心吊膽,也承認自己是綾羅綢緞裹著長大的。
他明白無論從前如何難熬,也不可對底層百姓抱怨,這與“何不食肉糜”無異,絕非他本心。
秋禾從未聽過隸州,也不知什麼世家大族,可這一前一後種種都指出,這承氏不是一般人家,但到頭來,她隻好奇一件事——“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閩地?”
“不知。”承望將碗洗淨,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這腿就是南下時傷的,先前是騙了你,抱歉。可隸州有人要殺我,我隻能走。餘雨去了北境,查我不要緊,我是怕她問了我的名字反而自己先被人盯上。”
“她無事。”秋禾搖頭,“你哪日若想走了,提前告知我一聲。你在外頭有身份,離開閩地的話,我就當你死了,算我‘和離’。”
“好。不過當下還要將‘秋禾鋪子’經營好。”承望把擦乾的碗放回原處,回屋去,“辛苦了,秋禾姑娘,早些休息。”
“嗯。”
秋禾答應得爽快。
“對峙”到此為止。
回到臥房後,秋禾複盤起方才一切。
今日與一家人共品了新做的仙草蜜,如何都不會生出不悅之情。
確是如此。
秋禾便是在將仙草蜜遞予承望時,覺著與他之間生出些怪異的感覺。
可她先前對他還有疑慮,更是不能忘了二人隻是應允下“搭夥過日子”這點。
她不能自己先逾了“矩”。
想著承望先前不會生火,那條瘸腿還有好轉的跡象……
如何說,都算可疑。
正好有話想問,那便問了吧。
果真,承望先前說了謊話,他並非流民。
可這一切,不過是山高路遠,這山中人不知千裡之外的糾葛罷了。
自然,秋禾也是誆他的,餘雨這小姑娘哪會幫秋禾辦這種事?她到時還能記得“琉璃手串”就謝天謝地了。
眼下還是先將生意做好,承望亦是良善之人,她還放得下心。
她想著,都知“天下沒有不散之宴席”,到了此人真要走的時候,再送也來得及。
-
雁村另一頭。
夜深人靜之時,二伯母家的門微微開出一道縫。
很快,鑽進來一條腿,拖著半個身子擠進院裡。
秋略躡手躡腳地去往那有些漏風的房門,剛想回自己屋裡,卻發現這門不知何時早已被人落了鎖。
“哪個不長眼的敢鎖我的房間?”秋略心中十分氣憤,就是小罵一句。
“你還敢回來?!!”
聽著這聲怒吼,秋略一下僵在原地,連頭都不敢回。
雖然轉過去看也是不見五指般漆黑,可他已然察覺到“嚴母”高舉掃帚,正向他抽來。
秋略忙飛身一躍,是躲過了掃帚的重擊,不料腳下踏空,後背砸在房柱上。
“娘……親娘嘞,我是你嫡子嘞。”秋略痛苦道。
“嫡子?都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學什麼豪門分嫡庶?!你個死小子,你有這個命嗎?!還是嫌老娘賤?!!啊?!”從牢中“修行”出來的二伯母就是不一般,這揍人的力道都比當初掀秋禾攤子多出好幾分。
“娘……彆打了……嗚嗚嗚。”
黑暗中,已是直擊秋略痛處,叫他哭哭啼啼起來。
屋裡的二伯聽著這聲,帶著被吵醒的小兒子出來看,雖什麼也看不清,還是憑聲響知其慘烈。他怕大兒子真被氣頭上的二伯母打死,都一改往日“窩囊”,輕聲喚娘子:“鄰裡都睡了,可彆把他們都喊醒了。”
“聽著了麼?秋略,不許哭!給我挨著!”
一向貪玩的小兒子沒被少打,還是心疼大哥,也跟著勸道:“娘,秋禾阿姐在村南或許都聽著了……”
“回屋裡去!”二伯母聽到“秋禾”二字,聲音一下壓低不少,扔開掃帚,叫那兩個隻知道裝好人的一邊待著去。
“好……好。”見大兒子撿回一條命,二伯父忙拉著幼子回屋。
“娘……娘我錯了!”秋略被打得嘴角都破了,連滾帶爬地抱上二伯母的腿,哀求道,“兒子不是故意叫您多被關上幾天的……”
“你真是為了掙錢?”二伯母緩了口氣,問道。
“兒子怎麼會騙您呢?這不是生意不景氣麼……我叫那旺、福、貴多研究點菜,一下就掙回來了,是他們之前偷懶,沒給攬客。”
“……”
見二伯母緘默,秋略繼續道:“娘,兒子心疼您,當年誕下二弟,真的太難了。二弟這個年紀,都可以是我的小孩了……所以,娘,你看……”
“娘原先是答應過你的……”二伯母搖搖頭,緩緩拉起秋略。
“娘說鎮上的好姑娘……”縱使身在黑暗中,秋略也是“兩眼發光”。
“可是,你前些日子一下拿去那麼多……家裡要揭不開鍋了!兒子,不然緩緩吧,一般姑娘不嫌漢子年齡大,等咱家再掙點、湊點,就找姑娘家去!”
“不可!”秋略一下鬆開二伯母的手,“娘,你怎可這樣說?”
“再等等,秋禾也快被抓了,就是她家阻我家財路……哎呀,咱家中真是沒錢了!不然你待天明後尋你四叔去!他時而有點閒錢,你看看他能不能給些……”二伯母也是沒轍了,如今怎麼都壓不過秋禾,想到這死丫頭真有可能靠賄賂官吏而逃過一兩年婚事,就生得一肚子氣。
-
母子二人還是不歡而散。
秋略一直沒將夏霞這個鎮上姑娘告訴母親。
是怕母親魯莽,知道有這麼個人,就真去鎮上尋她,嚇著姑娘,驚動日後的“嶽父”大人,還給秋略丟臉……
回到自己幾日沒住的屋子,秋略聽著風自那小破窗縫灌入的聲音,就心煩!
家中怎麼會沒錢呢?
怎麼會呢??
……
忽然,他想起那日……
母親在他進屋時,毫無遮攔,十分歡欣地向他展示手腕上的玉鐲——“好看嗎?娘新打的鐲子。”
“……”
秋略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家裡的錢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