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曦光,踏過古老的瓦簷,溫柔撫摸著被晨露滋潤的院落。
元廿跟隨著幽惜霜,邁進這處風雅彆致的庭院,順著一條被青苔擠滿縫隙的碧石小徑,往著更深處走去。
一叢鬱鬱蔥蔥的竹林,在門後充當著影壁的作用,繞過這處欲滴的青翠,便會發現碧石小徑兩側,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和花卉,它們散發出馥鬱的香氣,雖是分布得疏疏落落的,卻依舊不安分地鬥豔爭奇。
大片大片的紫藤蘿,似是夢中輕紗,是將素雅與瑰美雜糅在一起的矛盾體,它鋪掛在灰瓦白麵的拱簷矮牆上,偶有幾串未開花的細蔓,纏在院角的一顆石榴樹上,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在陽光下投映出斑駁的影子。
院子的另一角,有座小巧玲瓏的假山,其下流水潺潺,細流經過精心雕琢的龍口,滴落在一方清澈見底的池塘之中。
池塘水麵上,漂浮著幾朵睡蓮,時不時地有一些錦鯉探出水麵,露著圓潤的小腦袋偷看客人,鱗片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芒,映襯著近旁的六角木亭。
紅漆剝落的欄杆,昭示著這座六角木亭,其所曆經的歲月已然很久、很長,幽惜霜引著元廿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於虛空中揮袖起術,操控紫砂小壺,為他沏好了一壺香茗。
元廿思索片刻,將自己之前經曆過的一切,詳細訴說了一遍,對座的幽惜霜闔目靜聽,不時地點頭,但並不打斷少年的言語,直到故事徹底講完,他才輕輕歎了口氣。
“此番經曆,著實險惡,小友卻能保全己之性命,可算是洪福齊天了。”幽惜霜的聲音悠揚,如同風過林梢,不禁令人心神凝定,“隻是不知小友,現今要作何種打算?”
元廿垂頭斟酌許久,心頭雖是千頭萬緒,卻也一時做不出什麼決斷。
隨著時間的流逝,元廿的目光,由最初的迷茫,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對上幽惜霜的視線,緩緩開口:“老丈,我想要歸返故鄉。”
元廿抬起頭,他的雙眸,仿佛覆蓋著一層迷霧,胸間的思鄉之情與迷茫相互交織,但他還是緩緩吐露出自己的想法:
“我家似乎在海邊,那裡應該是一個寧靜無憂的村落,有溫暖的日出……有舒適的海風……但是,如今的我……”
他聲音低沉,眉頭緊蹙,臉上寫滿了掙紮,“我……記不起它的名字了……老丈,我的記憶如此混亂,一片模糊……”
幽惜霜的目光如炬,仔細端詳著元廿臉上的表情,緩聲問道,“小友,你可還記得彆的什麼?”
元廿使勁擠壓著腦海中的混沌,可是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那片海洋的名字。
不僅如此,連漁村的輪廓,也像被迷霧重重包圍一般,使得記憶裡的一切,全都模糊到了極點。
“老丈,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海浪的味道,以及……夜漁行船時,烏篷下所懸燈盞,在風濤浪潮之中,不斷發出的……燈花灼燃的聲音……”
他有些絕望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仿佛這樣,就能從掌紋中,尋回過往的痕跡。
幽惜霜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庭院的圍牆,向著遠方不斷眺望,直到看見了元廿口中的那片海岸。
沉默了片刻,幽惜霜最終歎息一聲,說出了元廿記憶喪失的緣由,“小友,恐是你體內的‘卻塵絲’未曾徹底拔除,所留餘毒侵蝕魂魄,擾亂了部分記憶,使得你不能回想起,那些與自己家鄉有關的事情。”
元廿抬起頭,眼中難掩驚疑:“老丈所言的‘卻塵絲’,究竟是何物?”
幽惜霜語重心長地解釋道:
“卻塵,卻塵,了卻塵緣,聚信稱神。
所謂‘卻塵絲’,乃是拋卻七情六欲的修行人,以外道手段獲取民眾信仰念力,以此成就香火神主,再借由某些執念深重的實物,所施展出來的一種奇術。
此術可幻化為無形絲線,貫穿信眾的頭軀四肢,於血肉經絡中布局織網,使人心神不寧,記憶模糊。
精通此道者,更可操控信眾肉身,使之化為刀槍不入的神仆,供其驅策、殺敵。”
元廿心頭一緊,懷著一腔希冀,鄭重地看向對麵那位給予他指點的長者,隨後沉聲問道:“那依老丈所見,我該如何拔除這‘卻塵絲’,繼而恢複記憶,返回故鄉呢?”
幽惜霜緩緩地點了點頭,目光投向一旁盈漾的池塘,仿佛在從水中尋找答案,最終他思量片刻,方才緩慢開口:“於小友而言,惟有入道修行,方是拔除‘卻塵絲’的唯一方法。”
元廿聽後,心頭一緊。
修行?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東西。
然而,當他想起家鄉那熟悉的海風,漁村中那些親人的麵容,一顆心便不由自主地,被某種焦急的渴望所填滿。
豁然起身,元廿於地上叩首一拜,言道:“請老丈教我。”
“小友不必行此大禮。”幽惜霜見狀,連忙將元廿扶起,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塊刻錄嵌金小篆的玉簡,將之遞給身前的少年。
元廿接過玉簡,目光在上麵的雲篆小字間穿梭,幽惜霜則在一旁,為他細致解說其上所記載的修行道理,以及與之有關的十二境界。
“修行,修行,修身養性,行路煉心。
所謂‘修行之道’,不外乎是‘性命雙修、感悟天地’,尋一條能走的道路,憑此追逐自己的執念,又或是心願、欲望。
懷胎六甲,母誕其子,此乃天地孕生之法——以天授命,賜身軀之血肉骨;穹上降神,點性靈之魂魄精。
故而,‘天命在身’,也不過是上天借生息繁衍之理,以父母精血成就了後嗣肉身,此為形體之根本,由此可知——命,為形體、軀身。
再說說,那‘天降神靈,本性難改’,古人有言,‘生靈魂魄,皆為上天降靈臨塵,或神明,或星宿,入凡塵曆經磨難’,依此所見——性,乃上蒼注定。
隻是塵世煩擾,多災禍磋磨,縱是天降之神,仍有受挫之禍,由此可見——性雖天定,仍受地上塵事所擾。
故而,性,為神念,作魂魄。”
元廿凝神聆聽,看著玉簡所記,心中隱約有所明悟。
隻聽幽惜霜,又繼續道:
“再說,這所謂‘境界’,不外乎是‘強身健體、磨礪己心’,以求活些更長時日,有功夫完成此生所執罷了。
九,為陽數之極;衢,乃通達大道;塵,是煩擾之埃。
三字合一,便是大道之塵,亦可借指,此間塵世。
故而,此間修行第一處,曰‘九衢塵’。
此處境界,乃是凡心俗軀,於道擇路之修行。
或獨行一道,求精求純、見本見真;或多頭並進,得繁得雜、持法持術。
但最終說白了,就是尋個‘炁感’,以此溝通先天性靈,得悟天地之理,借之成就己身。”
幽惜霜的解說聲,如同穿梭在山穀中的清泉,悠揚而富有節奏感。
元廿傾聽著,隻覺得自己的心靈被一層層薄霧渲染,每一句話,都似是在拉近他與修行之道的距離,令他焦急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第二境界,曰‘霽野冥’,俗語雲:‘雨後山色霽,四野不複冥’。
此處,修者須內觀省察、自我開悟。
心如靜默之山,縱感天地之變,雨後仍顯萬物之晴,不使四野之路,永墮幽冥。
修至此境界,便是心境豁然,對天地修煉之理,有所明悟。”
幽惜霜的手指輕輕一掃,隔空劃過水麵,令平靜的池塘泛起了層層波紋。
元廿微微點頭,似有所覺,他開始想象自己心中,有一片雨後的霽野,外來的光亮,刺破環繞的雲霧,揭開一片明媚的晴空。
“到了‘絳綾渡’,即是第三重境界。”幽惜霜頓了頓,又繼續說道:“所謂‘紅絲難斷無頭緒,絳綾怎續紅塵緣’。
‘絳綾’二字,正如這世間塵緣,剪不斷、理還亂,縱使兀自放下,也會留下那一刀兩斷的剪痕,惹得心中哀戚難愈。
於此處,修行之人當在紅塵磨煉己心,曆經無數名利誘惑、溫柔陷阱,學會如何割舍、如何不移本心,方能在深紅如血的絳綾中穿行不染,渡過塵緣磋磨之險川,以此煉就強韌的意誌力,見證己之心念的堅韌,從而真正地成為‘向道之人’。”
元廿想到了自己遺忘的記憶,那些記不清麵容的親人,是否就是自己難以割舍的絳紅綾緞?
幽惜霜又道,“再說下麵的境界——‘緱雲步’,位列第四。此時,修行者如同步履在雲端,也能真正步虛蹈空,從此凡塵紛擾,與己無關,由此內心得以超然,不屑俗世之爭,心無旁騖地專注於自己的道路。”
元廿深吸一口氣,將這一境界的名字默念數遍,想象著自己行走於雲端,有清風拂麵,內心泛起一絲向往,仿佛他已能輕輕一躍,便踏雲而行。
“第五境界,‘離鈞啟’。”隨著幽惜霜的話語繼續,“當修為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能啟發體內深藏的力量,如同擘開萬鈞之閘,無物不可破,由此淩碎虛空、脫離塵世,也猶未可知。”
元廿心中全是期許,如果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那麼或許,他可以有能力破碎虛空,回到自己眷戀的家鄉。
“還有‘逐離騖’,此乃第六境界。”幽惜霜的聲音更顯幽遠,“此間修行,可謂發奮圖強之路,修行者逐離天之孤騖,於天外之天,不斷追求高深的奧義,探索自己所求的道理”
元廿恍如聽見了孤騖的啼叫,與追逐孤騖的修士,其衣袂淩空獵獵的響聲,他想象著自己在鴻蒙虛空中孤身而行,不怕苦難,隻為尋找那顆最璀璨的星辰——他所失去的那些記憶。
“再說‘鑠歌吟’,此間的第七境界。”沒有稍作休息,幽惜霜繼續言道,“在心如火焰炙烤的考驗中,仍能保持從容,身臨淬火卻歌聲不絕,修行者的堅定從中體現。”
元廿閉上眼睛,如同置身冶煉之中,周遭熊熊烈火,卻不驚不惶,心中僅有的是那堅韌的歌聲。
“至於‘玄圭繹’,是第八境界。”幽惜霜的聲音,細細傳來,“圭表,象征著至高尺度,修行之人在此境界中,將致力於探索自然法則之玄妙。此處,即是探求世間至玄機理,會對大道之秘有所觸及,如同把玩圭表玉,窺瞧天機。”
元廿目光如炬,仿佛通過幽惜霜的描述,能瞥見那不可思議的宇宙玄機,他握緊了手中的玉簡,它仿佛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充滿了生命和智慧的存在。
他學習著去感知大道的共鳴,似乎那玄奧的秘密,已經逐漸向他展開。
“而‘雲韶渙’,則位於第九境界。”幽惜霜輕撫胡須,闔目言道,“真炁在身內湧動,仿若絲滑雲靄,可顯虹霓之美,乃是內在精氣的廣聚與渙釋,淨化身心,達到一種潔淨和諧的狀態。到達此處境界,己身修為如同諸般天象,清靜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
元廿聽著,想到那種內外交融,精神充盈的場麵,心中一陣澎湃,身體也開始輕微地起伏,宛若乘著和風,細雨般細膩的力量,開始在他的經脈之間緩緩流轉。
“到了‘琅嬛福’,便是第十境界。”幽惜霜舉目望天,語氣變得深遠而恢弘,“修為兼得福澤,如同置身仙境,心身以至道之力而淨化。身心達到了修仙福地之助持。修行至此,當為地上真仙,功德無量,隻求奔赴瑤池,以得天仙至福。”
聽至此處,元廿的身軀不禁微微顫抖,想著如果自己能達到這個境界,那他是不是也能成為傳說中的神仙,心動之餘,又帶著一份敬畏。
“還有‘瑤池鏡’,第十一境界。”幽惜霜的目光宛若明鏡,澄澈透亮,“心湖清明如鏡,萬慮皆放,修為精進到能照見內外的一切混濁,以澄清了之。”
元廿仿佛看到自己心靈的倒影,在清澈的水麵上,他看見了過去與未來,以及此刻的清明和寧靜。
“以及‘希夷宴’,最後的第十二境界。”幽惜霜的聲音仿佛從虛無中傳來,“超脫世俗,安寧寧靜。此時,萬念俱灰,心誌唯有寧靜的享受,方為修行至高境界。”
元廿如飲甘霖,心中的渴望變為了向往。他癡癡地望著幽惜霜,仿佛已看到自己站在那令人向往的終點。
幽惜霜語畢之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看著元廿眼中洋溢著的渴望和堅定,輕言細語道:“理解這十二境界,僅是開始。真正的修行,卻在平時體悟之中,日有所得、夜有所思,如此方才算得上是,真正進入了修行之道。”
元廿睜開眼,目光堅毅,對著幽惜霜施了一禮,道:“多謝老丈指點迷津,晚輩將牢記在心,定不忘教誨。”
幽惜霜滿意地點頭,微微一笑:“小友覺悟甚高,相信必能按此道理修行至高,早日回歸家鄉。”
說罷,兩人齊心俯瞰那片潺潺流水的小池塘,一時間,風清水韻,庭院的一切似乎都在沐浴著元廿未來修行路上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