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滾如潮,濁氣凝如質,蝕骨毒雨抖作漫天細針而來,閃爍著烏紫光澤的針尖,是蠍尾般的彎鉤!
墜刺至低空之時,每一滴蝕骨毒雨,都似覺醒了真靈那般,搖擺著蠍尾造型的鉤尖,精準地鎖定了漁村中的每一個人。
其中,瞄準霖飲子周身要害的蝕骨毒雨,數目足有百餘,更彆提針上蘊含的剛猛霸道之力,比之旁處毒雨,要勝過不止一籌。
盤坐簡陋法壇之上的霖飲子,他神態自若,將漫天毒雨視如無物,連帶著周圍那些,因為“魚血生鬼火”、“簷下絲詭譎”、“陣圖染血色”,而對霖飲子產生懷疑的村民們,也因著他的這番氣度,祛除了心頭的恐懼,生出了與毒雨天災抗衡的勇氣。
當然,村民們如此選擇,或許隻是因為他們太過弱小,根本無法去直麵這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隻能將僅存的希望,寄托在行跡可疑的霖飲子身上。
可惜,隱藏在“霖飲子”這層虛假偽裝下的“繡衣漢子”,他又怎麼會讓周遭這些卑如塵埃的凡俗們,真的“得償所願”?
隻見霖飲子雙手掐訣,指如穿花蝴蝶,翩翩起舞。
東引碧磷鬼火之河,淬真去穢,將縈縈鬼氣,煉作幽冥酷寒,扯出一條如出淵泉的湛色披掛。
西牽諸戶簷下的漁網編繩,原本隨風飄搖的千百細絲再度暴漲,向著各方恣意生長擴張,仿佛無儘蔓延的妖藤,尖端滲溢出淬毒似的幽光。
隨後,那湛色披掛“砉”然一崩,散作無數透明絲線,先是滿天飛舞一陣,接著又尋上村內每家每戶的簷下漁網編繩,將己身融入進去。
倏見,簷下牽絲暴起,迅速尋到了它們所對應的房屋主人,將那一家老小的顱首四肢儘數貫穿,將之擺弄成霖飲子掌下的牽絲木偶。
不過,簷下牽絲貫體而出,卻並未見鮮血飛濺,隻是令所有人都陷入了昏迷,好似它們並不是什麼害人的東西,而天上仙人賜下的福報。
但對於同樣被簷下牽絲,貫穿了顱首四肢的元廿來說,這滋味實在是難受極了!
元廿隻覺一陣劇痛來襲,比刀割火燒還要難耐,似是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抽絞之感,沿著四肢蔓延至全身,穿透至骨髓深處。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魂魄,如同被重錘猛烈拍打一般,幾欲崩散。
原本清明的意識,在這一刻被無數瑣碎而沉重的念頭所撞擊,宛如全村人的欲望、恐懼、怨恨,甚至還有對未來的渴望,都一齊在他狹小的腦海中爭鬥嚷鬨。
他能感覺到彆人鮮血的腥味,他們的汗水與淚水的鹹濕,還有那接連不斷的哀嚎和冷笑,全都穿透鼓膜,貫入靈魂最深處。
沒錯,霖飲子所操縱的那些簷下牽絲,正是傳說中,借由信眾香火之力,結合神道詭術,所製成的“半術半器”的異寶——“卻塵絲”!
這“卻塵絲”雖是不傷人身,卻能不著痕跡地貫入神魂深處,使得信眾渾渾噩噩、無法自拔,成為神主掌下操控的傀儡。
此時,每一根簷下牽絲,或者說“卻塵絲”,都化作了由霖飲子的十指尖端,所釋放出的妖異觸須,它們輕而易舉地侵蝕著村民的七情六欲,把他們的意識占為己有。
霖飲子的計謀得逞,漁村裡的每個人,都恍惚若失卻了魂魄,他們的目光空洞,口中喃喃自語,身軀不再受自己掌控,頭顱四肢由無形的絲線所牽引,宛若一具具沒有自我意識的木偶人,朝著那即將降臨的蝕骨毒雨,無知無懼地迎了上去。
於是,原先溫和憨厚的村民們,仿若被鬼怪附身,麵容皆蒙上一層噬骨的猙獰。
村民們化作剩下殺戮本能的野獸,神色癲狂地垂下口涎,一個個都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將霖飲子的邪惡意圖,儘數映射在自己血肉之軀上,他們輾轉疊影地出招,恍若諸多惡鬼在晦暗幽深之地舞踏。
就在此時,仿如夜明珠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韻,在空中不斷響起,造就了出人意料的一幕:
滿村的男女老幼,在那由霖飲子操縱下,魂魄之中七情六欲,被“卻塵絲”恣意汲取,最終凝練成香火信力,成就了一件件庇護他們的無形甲胄。
縱使蝕骨毒雨落下,卻也奈何不得這些淪為牽絲木偶的渾噩漁民,反而被香火信力護持的軀體,給彈射得遠遠的,砸落在地麵上,留下一個個毒霧蒸騰的烏紫窪坑。
而元廿,則在劇痛和狂熱的雙重扭曲中,勉強找到了那抹清明。
隻是,當他見到落雨變成的毒霧坑,瞳孔還是驟然放大,似是對“血肉之軀能夠對抗蝕骨陰雨”這件事,而感到難以置信。
緊接著,那具“已經不再屬於他”的身體,以及同樣被簷下牽絲所拽扯的村民們,都在霖飲子十指的擺弄下,邁出堅定而狂野的步伐。
烏雲怒聚起,天地共沉淪,一齊墮落在這渾濁惡夢之中。
而霖飲子便是那惡夢的主宰,他操控著村民們的身軀,在“卻塵絲”下癲狂作舞。
詭譎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仿佛天上那片烏雲,從來不僅僅是單純的陰霾,而是他權謀鬥爭的棋局。
元廿掙紮於心靈和□□的雙重痛苦中,他腳步蹣跚卻又堅決,無聲的呐喊在他心裡回蕩,卻隻能轉化為嘴角無聲的泡沫。
牢不可破的“卻塵絲”將其束縛,任何掙紮看起來都隻是徒勞地抗拒。
而高高於天的嬌弱女子,她眼底隱現詫異,低頭俯看這暗藏玄機的村落,曼妙的身姿微微側轉,嘴角的笑意越發濃重,仿佛是欣賞著一場濃墨重彩的戲劇。
然而,她無意退讓,於是纖指弄風而拂,惡唱巫咒再起,烏雲中的濁氣再度彙聚成,預備著下一次的攻勢。
一瞬間,天地倒覆,如絹扯皂裂的聲音,自無儘虛空中傳來,穿透了每一個人的耳膜,直擊魂魄深處。
霖飲子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隻覺心中一凜,暗道一聲不好。
隻見一團圓形光泡,陡然出現在法壇外圍,如巨鯨破浪、豪吞魚蝦一般,將他以及附近的元廿儘數裹住。
當光泡破裂,周圍的空氣、聲響、色彩,所有的一切在一刹那裡凝固。
下一息,霖飲子、元廿,以及施展宇術挪移的嬌弱女子,皆顯現於一處截然不同的地界。
這裡,不再是風怒雲暗、海腥襲麵的漁村,而是一片寧靜祥和的草原。
元廿在這股突然的空間變換中,暫時脫離了“卻塵絲”的束縛,他雙目迷惘地四處張望,痛苦與恐懼從心中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與不解。
風,在草原之上輕拂而過。
嬌弱女子與霖飲子相視而立,似是等著對方搶先出手。
最終,是嬌弱女子按捺不住自己的殺機,她垂首叩唇,念動著晦澀難解的巫咒,臉上凜然之色凝而不散,眼中似有烈火燃燒,霜白如玉的掌心隱隱泛起熾亮之色,每一次詠唱聲的震蕩,都令四周的空氣發出嗡嗡的旋律。
隨即,嬌弱女子念動的巫咒,竟然化作實質,破空而出。
每一個字節都是鋒利的風刃,每一個音符都是淩厲的寒光,直取霖飲子周身要害!
麵對疾如暴雨的攻勢,霖飲子似是早有準備,隻見他雙袖微揚,周身忽生一股奇異的吸力,以無邊的輕巧之力硬是將女子的巫咒風刃納入其袖間,不見絲毫溢出。
“謔,巫祝咒殺之術?著實狠辣,隻可惜……“霖飲子長嘯一聲,其袖下突然間氤氳出一團混沌華光,將風刃糅合重鑄,倒轉之間,竟化作一頭戾氣破空的青白惡鷲,振翅襲向嬌弱女子。
嬌弱女子見自己的攻擊被如此輕易的反製,臉上忍不住露出些許震驚。
但她旋即收斂心神,步履一錯,宛若水中月,朔風搖曳,脫身化影,於惡鷲撲襲之際,巧妙閃避而過。
但聽“轟然”一聲,青白惡鷲化作氣刃風暴,在嬌弱女子身後,切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大坑。
“巫門孽種,也配與某家動武?今日,就讓你嘗嘗某家的手段!“
霖飲子一改先前的沉著,露出邪修本色的他,鶴發童顏的仙翁形象雖是未改,卻還讓一縷猙獰神色,浮於眉眼之間。
隻見他聲如洪鐘,全身溢出一股滔天殺意,揮手間更有暗紅色血氣彌漫出,急速凝聚成一朵氣勢恐怖的琉璃火蓮,朝著嬌弱女子飛轉而去。
嬌弱女子的臉色沉了沉,她塵封已久的底牌,也在這一招的威勢下,逼不得已地使出了出來。
隻見她口中巫咒加速,身旁赫然出現幽藍色的冰雪冰柱,凜寒的氣息,似乎連時空都可以凍結。
隻見幽藍冰柱頂天立地,以寒徹之勢迎上赤華如血的琉璃火蓮。
隻聞轟然一聲,赤蓮擊柱、冰火相擊。
但見一股恢弘的元素暴風,自二者相撞處卷起,吞天噬地,焦空凍虛。
一時間,如是山折天傾,此間大地為淩霜、炎燼所然,隻剩赤血、幽藍兩色。
而元廿,更是被戰鬥的餘勢所波及,縱使有“卻塵絲”上的香火信力,在護持著他肉身,可外界那忽冷忽熱的刺激,還是讓漁家青年的意識,逐漸沉淪於黑暗,最終徹底地陷入昏迷之中。
越發激烈的戰鬥,逼得嬌弱女子與霖飲子兩人,不得不把自身的力量,給發揮到極限。
搖撼的草原上,儘是飛沙走石。
冰與火的混戰,赤與幽的廝殺,渲染出一派末日般的景象。
突然,在騰起的煙塵之中,嬌弱女子的身形如幻靈般閃爍,霖飲子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他察覺到周遭空間的劇烈波動,知道嬌弱女子又要施展“虛空挪移”的異術。
就在此瞬,嬌弱女子那柔若無骨的纖細手掌,在衣袖的遮掩下輕輕揮出,頓見周遭空間泛起漣漪,一種超越了常人感知的虛空波動,在天地間蔓延開來。
霖飲子想要掙紮,卻發現自己周遭的空間,如同凝固的琥珀,讓他根本無法動彈。
惱怒之下,霖飲子縱是咬牙切齒,卻也無濟於事。
終於,光芒儘數內斂,嬌弱女子與霖飲子的身影,在那片草原上徹底消失,空氣中依舊充斥著冰火雜糅後的味道。
隻可惜,此地再無人,能看見這場廝殺,其最終的結果究竟如何。
在原地,元廿如被遺忘的棋子,仍舊昏迷不醒。
那些逐漸從他軀體上退去的“卻塵絲”,看似是如釋重負般隨風飄散,實際上確實蟄隱在了青年人的魂魄深處。
不過,他身心兩處的痛苦,卻也因此稍有減弱。
此間隻餘他一人,孤單地倒臥在那被戰鬥破壞的草地上,如同風暴過境後,獨留的破碎之證。
天地漸漸安靜下來,雖然風中還帶著剛剛激烈戰鬥的餘韻,但被燒、凍成荒蕪之地的草原,卻還是恢複了平靜,宛如之前的一切,隻是一場曇花夜綻的幻夢。
然而,對於元廿來說,這場幻夢離他太近,他疲憊的身心,都尚未從之前的那場禍亂中解脫。
而遠方的天空中,似有雲翳緩緩飄散,前方的道路,依舊是風雲莫測,等待著這位不情願的旅人,揭曉命運的下一個篇章。
不知過了多久,元廿昏睡的軀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觸及了他的靈魂深處。
一陣風過,他的眼皮輕輕揚起,微光點醒了朦朧的意識,使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映照在他的眼前。
老人身著襟袖鬆弛的青灰寬袍,長眉垂至腰際,麵容清奇,滿眼含笑,一對深邃的雙眼仿佛能夠直視人心。
在這片荒蕪的草原上,他的出現像是一個奇跡,給予了元廿莫大的安慰。
“小友,你終於醒來了。”老人聲似笛音,悠遠又顯溫潤,他一步跨出,手指輕輕按在元廿的額頭之上,目光安寧而明亮,如同月下的清輝。
隨著老人按指的力度加重,一股溫和、且充滿著生命活力的元炁,注入元廿的體內,沿著他繁複的經脈遊走,像是清泉流淌,一路帶走疲憊與疼痛,使得他整個人都為之一振。
元廿的眼神逐漸由呆滯變得清明,他的目光轉而鎖定在這位突如其來的老者身上,無數的疑問在心中升起,仿佛海潮下的暗流在不斷湧動。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慮,笑容更甚:“不用驚慌,老朽名曰‘幽惜霜’,算是此處的看護者。”
元廿努力坐起身,聲音沙啞,卻又力圖保持禮貌:“老丈,多謝您救命之恩,隻是……之前在此處爭鬥的那兩人呢?”
“他們?老朽也不知曉,反倒是你……”幽惜霜悠悠說著,又似懶得多說,隻是伸手在元廿頭頂輕輕一點,接著低沉地道:“這裡的紛爭,想來與小友有關,不如先到老朽的住處,將此間經過細細敘說,如何?”
元廿心中戰戰兢兢,其間或有遲疑,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抗拒這位神秘老者的提議。
“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就是元廿的回答。
幽惜霜微笑不語,突然間,兩人周圍的空氣開始波動,一道道幽光圍繞著他們。
隨後,這位老人振衣揮修,一個漩渦狀的虛空裂縫,在兩人腳下展開。
幽惜霜輕輕一領,元廿頓覺腳下踏空,全身被一股力量包裹著,使得他和老者一齊在原地消失,隻留下一片荒蕪的草原,在朦朧的陽光中,再度恢複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