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鯨京不喜歡夏天,尤其是八月中的夏日,總是悶熱的。
鶴城這會兒正直雨季,蔣鯨京隻是在書屋整理了一會兒外麵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大雨。
這雨總是說下就下。
她將最後一本書塞進書架,從架子上爬下來。
透過透明落地窗看去,上一秒還明媚的天這會兒已經陰沉下來,豆大的雨滴滴落在門口張叔種的芭蕉葉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本還有些煩悶的心情這下倒是突然平靜下來。
想來這樣的天氣大概也沒人來書屋,蔣鯨京乾脆坐在書桌前翻起今天整理出的幾本連封麵都被磨掉的老漫畫。
張叔人好,知道她喜歡看漫畫但不好意思說,這些一看就賣不出去的就讓她自己拿回去看。
這是上個世紀老掉牙的愛情漫畫,蔣鯨京談不上多喜歡,看了一會兒就從書包裡拿出畫本和鉛筆。
她喜歡畫畫,在高中前就一直在學,也是作為美術生進入一中的,隻是後來被父母叫停了。
一想到這,她握住筆的手攥緊了幾分,指節都泛起白。
筆下是一隻小鯨魚從海麵跳起,想要將天上的太陽一口吃掉。
忽然聽見門口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聽著又快又急,像是有人急匆匆地推門而入,下意識扭身看去。
是一個高個子男生,黑T黑長褲,正站在門口拍著自己的肩,隨後又撥弄起自己的頭發。
蔣鯨京轉過身子,假裝沒看見的樣子繼續塗塗畫畫。
身後響起踩在木質地板的腳步聲,那人像是害怕打擾到她,特地放輕了步子。
“有紙嗎?”低沉懶散的少年音,語調輕鬆,沒有半分被雨打濕的不耐。
蔣鯨京抬起頭,對上一雙桃花眼。
少年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很有攻擊性。鼻梁高挺,嘴唇厚薄適中,眸子黝黑發亮,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指了指蔣鯨京身上印著“一間書屋”的logo:
“可以問你嗎?”
蔣鯨京連忙應答:“嗯,哦,稍等!”
連忙起身跑去收銀台,一把抓過上邊的抽紙。
男生已經在桌子對麵坐下,歪著脖子欣賞著她留在桌上的畫。蔣鯨京將紙擺在桌上,拿起畫本隔絕了男生的視線。
男生抽起兩張紙隨意地擦拭著已經濕透的肩膀,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起麵前的女孩。
女孩頭發是棕黑色的,柔順地披在肩頭,眼睛清澈明亮,臉蛋粉白粉白的,臉頰還泛著紅。
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畫冊,如果忽略紅彤彤的耳尖的話,他真以為她在專心畫畫。
陸嶼彎了彎唇角,他真沒認錯人。
此刻一縷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屋內,落在桌麵上。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外看去,雨竟是停了,隻剩下屋簷上的水珠時不時往下滴落。
陸嶼看了看時間,起身,又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支棒棒糖遞給蔣鯨京:
“這個,付錢。”
下意識接過糖,蔣鯨京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紙巾錢,想說“沒關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陸嶼卻沒等她開口,而是轉身向門口走去。
順著他離開的方向望去,手已經摸在門把手上,蔣鯨京第一次這麼懊惱自己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
但陸嶼的聲音又從門邊傳來:
“你的畫,很可愛,”
“小鯨魚。”
蔣鯨京怔愣住,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畫本,依然是那條躍起的小鯨魚。
那人已經走得沒影了,可那聲“小鯨魚”卻一直回蕩在耳邊。
她不是一個自作多情的人,但是還是忍不住心頭微顫。
就像,是在叫她一樣。
-
回到老居民樓已經是傍晚了,蔣鯨京停在原地,抬頭看見亮著燈光的三樓,深呼吸一口氣,這才向樓梯邁去。
居民樓的年份已久,聲控燈年久失修,滋啦滋啦地閃著黃光,她走在狹窄擁擠的樓梯間,旁邊就是貼滿小廣告老舊斑駁的牆壁。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每上一步台階就覺得呼吸越重一分。
明明隻是三樓,卻覺得走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蔣鯨京打開家門時,吵鬨的電視音也隨著門開的弧度越來越大。
她慢吞吞地換好鞋,走進去。
蔣禹城和餘敏正陪著蔣歡歡看電視,她不動聲色地瞥一眼,是最近小孩喜歡的動畫片。
“回來了?”餘敏手上正削著一個蘋果,眼睛也沒抬。
蔣鯨京淡淡回應:“嗯。”
“有好好學習吧?”蔣禹城坐在沙發上,眼鏡片反射著電視機屏幕發出的光,上一刻還在和蔣歡歡說笑話的男人,這一刻蔣鯨京卻已看不出他的喜怒。
“學了。”
她在書屋打工的事沒告訴任何人,甚至害怕家裡人知道特地選了個離家遠的地方。每天都告訴蔣禹城和餘敏自己是去圖書館學習,但其實是在書屋畫畫、看書,順便學習一會兒。
餘敏手上削好的蘋果已經遞給了蔣歡歡,咬了一口刀子上殘留的蘋果皮就把刀子放回原處。
她沒再說話,轉身走進自己房間。
身後是一家三口的閒聊,不時傳來輕輕的笑聲。她將門小心關上,將一切都擋在門外。
坐在書桌前,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棒棒糖。
她呆呆地看著棒棒糖包裝袋上麵吐舌頭的小人,思緒又回到下午。
她不是很喜歡吃糖的人,但就是莫名覺得青蘋果味的棒棒糖應該還不錯。
於是撕開包裝袋,將棒棒糖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刺激著味蕾分泌唾液,很清爽的感覺。
她回想了一下那個男生,即便被雨淋濕了也半分不顯狼狽,自然又隨意的模樣。莫名地,她覺得這就是他會喜歡的味道。
她默默地記下了棒棒糖的口味。
就好像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突然有了什麼不一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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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直到暑假結束鶴城都沒再下過雨,蔣鯨京也沒再見過那個男生。
她沒太放在心上,隻是時常在口袋裡揣著兩支青蘋果味的棒棒糖。
“這是薪水,明天不來了吧?”
“嗯,開學了。”蔣鯨京接過張叔遞來的信封,裡麵是她暑假兩個月的薪水。
將最後一本漫畫收進書包裡她就打算走了,明天就是新學期第一天,她今天不能太晚回家。
“放假繼續來我這打工啊?”張叔坐回收銀台敲電腦,蔣鯨京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玩單機遊戲。
“不了,高二沒那麼多假。”
蔣鯨京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收銀台上:
“高考完應該有時間。”
說完就推開了玻璃門。
“我這店也不知道那會兒有沒有倒閉......”張叔實在喜歡蔣鯨京,有她在店裡自己可以打一天遊戲。
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是棒棒糖。
“怎麼是青蘋果味的?現在的小孩口味真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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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了學習要更抓緊,本來基礎就不好,努力一年才勉強夠到前五十名,高二怎麼也要進前三十,多向你哥學學,你哥高中就沒下過年級前十......”
蔣家飯桌上,餘敏一邊往蔣歡歡碗裡夾菜,一邊滔滔不絕。
“我看你也學了一整個暑假,開學考試總能考個好名次吧,總不是做樣子給誰看吧?你現在沒有背著我偷偷畫畫了吧?”
蔣鯨京一邊往嘴裡塞飯,一邊點頭搖頭。
明明家裡開了空調,她卻熱出了一身汗。
她初中分到的學校不太行,後來中考成績也不大理想,是以美術生的身份進的重點中學一中。她上高中時哥哥蔣峋崢上大學,考了個名校,蔣禹城夫婦也因此一度被親朋追著拍馬屁。
大概是覺得兒子太爭氣,看天天背著個畫板的蔣鯨京怎麼都不順眼,在這對夫妻眼裡但凡不是走文化生這條路的就是想投機取巧走捷徑,這太丟這對文化人的臉,於是蔣鯨京的美術生涯就此被叫停。
“你媽說的沒錯,這麼大人了就彆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好好讀書,考個師範,到時候回來當個老師,你自己踏實,我們臉上也有光......”
“我吃完了,收拾東西了。”
她將碗放進廚房,飛快走回房間。
這些話過去一年她不知聽過多少次,縱然已經麻木了但還是覺得煩悶。
她不是蔣峋崢那種天賦型選手,也不如蔣歡歡那樣活潑討巧,她所能做的就是儘全力達到夫妻倆的要求。
她在房間的窗前站了很久,六點多的鶴城正值黃昏,她看著遠方的山,太陽正伴隨著微弱的蟬鳴一點點淹沒其中,她探出頭想看得更清楚些,卻聽見了樓下乘涼老人說著一口方言的閒聊。
關上窗時,一切聲音也隨之減弱。
就像是在宣告這個夏天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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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穿著夏季校服,但蔣鯨京能明確感受到溫度的下降,至少空氣中沒了昨日的那種燥熱感。
老居民樓離一中很近,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
一中是鶴城有名的“海拔高”,隻因它建在高坡上,走起來十分吃力,蔣鯨京兩個月沒爬這條坡,走到教室時已經精疲力儘。
“天,看看你這個臉,紅到爆炸!”同桌宋綿比她先到,看著蔣鯨京紅透了的臉驚呼。
蔣鯨京的臉很容易紅,被點名會紅,激動的時候紅,熱著了更紅。
“這坡比以前還難爬,”蔣鯨京將書包隨意放在桌上就攤倒在椅子上。
瞥了一眼宋綿:“你頭發炸開了。”
宋綿人如其名,是個天生卷毛,一個不小心就會亂到爆炸,每天出門前都要精心打理一番自己的頭發,平時更是悉心嗬護。
聽到蔣鯨京的話果然開始拿著鏡子巴拉自己的腦袋,蔣鯨京淡淡一笑,將書包裡的單詞本拿了出來。
“小道消息,隔壁班有轉校生。”孟詩妍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把勾住宋綿的脖子。
宋綿毫不客氣地推開她的手:“嗯?怎麼隔壁班的事你也管上了?”
孟詩妍翻了個白眼:“你說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人家帥啊!”
宋綿半信半疑:“你見到了?”
孟詩妍擺擺手:“沒,小道消息說長得帥。”
宋綿還想說什麼,但被孟詩妍打斷:“中午一起吃飯。”
見宋綿點頭,孟詩妍這才看了蔣鯨京一眼:
“一起嗎,大學霸?”
蔣鯨京拿單詞本的手一頓,對上孟詩妍的眼,淩厲又帶著審視,動聽的少女音在說最後三個字時格外加重,讓蔣鯨京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好。”掩下心中情緒,她衝對方友好一笑。
宋綿,畢竟一起吃飯是女生之間宣布革命友誼的方式之一。
蔣鯨京合上單詞本,不經意地問道:“你和孟詩妍,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就暑假的時候,我媽給我報了個物理補習班,結果一去發現她也在。”宋綿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她的成績不算很好,在年級中間位置。
宋綿又激動道:“你說隔壁班的轉學生,是不是真的很帥啊?”
蔣鯨京覺得好笑:“這我說了不算吧。”
蔣鯨京突然想到那天的一身黑的男生,她有些忘記那個人的樣子了,隻記得他漫不經心的微笑,
就坐在她對麵,笑著遞給她一支棒棒糖。
想到這裡,蔣鯨京從書包裡翻出一支棒棒糖,遞給宋綿:
“請你吃。”
“青蘋果味的?”
“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