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
三處箭傷、十七處刀傷,殺手緊緊握著劍,因力竭倚靠在樹樁旁,此處應是個偏遠的村落,夜裡靜得很,時不時有幾聲犬吠。
迷蒙間不知過了多久,東邊漸漸有熹微晨光。
失血過多,殺手明明欲睜大雙眼,可眼前昏暗一片,濃烈的睡意席卷而來。
闔眼前,天光大亮。
………………………………
今日是京都百年士族最受寵的大小姐薛蘭心與當今太子的婚禮,六十八台嫁妝繞了京都大半個城,轎子後頭領喜錢的百姓跟著遊了一路,熱鬨非凡地送新嫁娘入了太子潛邸。
在場賀禮的皆是當場官員與其家眷,酒席開宴才過了一炷香。
薛蘭心戴著厚重華麗的鳳冠,雙手交疊著,太子寢殿清淨,離廳堂隔了好些院子,可還是隱隱傳來賓客交談言笑之聲。
她在屋內,輕聲道:“東靈?你還在嗎?”
“小姐,奴婢在。”
薛蘭心呼出一口氣:“那就好。”
過了半晌,裡頭又傳來聲音:“東靈,我實在緊張得很。”
“小姐為何緊張?”
薛蘭心在紅蓋頭下,眼前有些暗,低頭卻能瞧見自己在光裡的手:“我也說不好……你說殿下會喜歡我嗎?”
丫鬟東靈毫不猶豫地:“自然會。”
薛蘭心笑了:“待會兒你可不要走太遠了,就在內院裡,知道嗎?”
“奴婢遵命。”
宴席很快結束,太子步入寢殿,在禮婆操持下揭開小姐的紅蓋頭,鳳冠霞帔裡的小姐,麵色泛著紅,嬌羞地垂下眼,緊接著又鼓起勇氣抬頭看向自己的夫君,太子殿下飲了幾杯酒,微醺的眼望向新婚的妻子,俊美白皙的男人溫柔地笑著,喚了幾聲小姐的小字。
合巹酒飲過,禮婆並幾個丫鬟便退出了寢殿,女子的吟哦嬌喘與男子輕聲細語的安慰很快便與紅燭燭光一道透出紗窗。
東靈在內院院門,謝絕了府裡的嬤嬤喚她去吃酒,從懷中掏出塊桂花糕,安靜地咬著。
太子仁善,又待薛家大小姐極好,薛蘭心聰慧美麗,將潛邸打理地井井有條,新婚燕爾,自是恩愛非常,太子常常忙於政務,薛蘭心也不閒著,時而賞花撫琴,時而研讀兵書,她出嫁前便教東靈寫字,如今東靈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還與薛蘭心有幾分相像。
再過了些日子,薛蘭心懷了身孕。
聽聞皇帝身子漸漸不好了,太子每日往宮裡跑,薛蘭心難得才能見著太子幾麵,見了麵,太子又總是柔聲哄著她,叫她好好養著孩子就好。
某日,太子因涉嫌謀害官員而引得皇帝震怒,將他下了獄,薛蘭心遣東靈回薛家問清楚事由,待東靈回到潛邸時,薛蘭心卻不小心腳滑,肚子壓到了門框上,流產了。
沒幾日,因查明是手下官員內鬥牽連太子,太子便出了獄。
薛蘭心悲痛欲絕,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太子內心也知曉太子妃的苦楚,更知曉她的體貼關懷,於是告了朝會的假,一直陪著她。
這些日子裡倒是極為平靜。
然而所有人心知肚明,皇帝的震怒沒那麼簡單,沒有哪一個皇帝會不分青紅皂白地關押一個太子。
薛蘭心忽然開始急著為東靈找夫郎,相中了委署驍騎尉,“這副尉雖是個品級挺小的武官,可勝在樣貌品性都不錯,我看下個月二十四就很好。”
“下個月?”
薛蘭心怔了怔,她自小產後麵色一直不怎麼好,恍恍然道:“下個月……是有些倉促了,就先訂親吧,總之,今年是要把婚禮辦了。”
她笑了笑:“我很想看你嫁出去,我將你看作我的妹妹,東靈,我要為你添妝,風風光光地嫁人。”
可是,太子妃卻再也見不到這一日了。
皇帝終究是敵不過日漸衰老的身體和百官稱頌的太子,太子殿下因結黨營私罪,一杯鴆酒送了性命。
薛家姻親太子府,本就傷筋動骨了一番,不好出麵求情,薛蘭心四處奔波無路,在太子寢殿跟著飲了一杯鴆酒。
沒過多久,皇帝駕崩,三皇子即位。
…………………………
林木蔥鬱遮掩了大半日光,樹梢聳動,數十名暗殺者潛藏其中,東靈蒙著麵,屏住了氣息,穿梭在更暗的陰影中,出手即是殺招,待得最後一名暗殺者察覺身邊已無同伴時,便知道今日遇到了無法匹敵的對手……
東靈是個殺手,十年刀劍飲血。
如今太子倒台,三皇子即位,她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薛蘭心與太子自幼指婚,安陽侯齊璟便是看中這一點命東靈臥底薛府,成為薛蘭心的心腹,其實東靈早在薛府時,便暗中為薛蘭心抵擋了不少來自各方的暗殺——士族薛家與太子府的姻親,終究是礙了不少人的眼。
臥底薛府本就是為了進太子潛邸,為的是探聽以及搜查消息,她是最早的棋子,卻不知何時,棋子生了惻隱之心。
齊璟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嘴角帶了些冷笑:“戶部尚書盧文昌昨日為他的小妾舅兄買了個官位,他近來油水吃得足了,你去替我敲打敲打他。”
東靈應了聲是。
幾日前九皇子欲在朝堂上推行新政,個彆大臣駁斥新政不良於民,其中戶部尚書盧文昌最為反對,是夜,東靈在盧文昌的床上劫走了他那極為寵愛的小妾,翌日早朝,盧文昌便持中立態度,新政終得施行。
侯爺與九皇子是自幼一道長大的嫡親表兄弟,效力於他,多年謀劃。
三皇子與太子爭,而九皇子則韜光養晦,坐山觀虎鬥。
真正的奪位,這才開始。
……………………
新帝如今是越發坐不住了,九皇子往日裡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朝中擁護者眾多,新政實施後更是得了民心,他如今的位子還沒坐穩,本不想動這些個兄弟,眼下是不得不出手了。
九皇子遭遇了一批暗殺,東靈反將其滅口,夜雨簌簌急落,血液被冷雨衝散,這討飯的營生許久不做,刀口劃過血肉的觸感竟奇異的有些陌生,總像是上輩子的事。
好長的時間裡,她的手都跟著太子妃握著精巧的細筆,在悠長香氣中抄著晦澀的文卷。
東靈藏匿蹤跡四處奔走才繞回了安陽侯府,雨下了一夜,她脫下濕透的夜行衣,隨意擦乾身子,披上了單薄乾燥的裡衣,才開始著手為自己上藥。
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劃痕,她往傷口上倒了些藥粉,嘴裡咬著繃帶的一端,右手拿著繃帶繞幾圈胡亂係了個結便打算睡了,門卻忽的被推開,冷風一陣灌進來又很快被隔離在外。
齊璟的眉眼有些淡漠,像是心情不佳。
他懶懶地看一眼東靈:“我讓虎衛跟著你,誰讓你私自行動的?”
東靈道:“奴婢一人足矣,帶多了人反倒不便。”
齊璟走近了,麵無表情地:“這些年放你在潛邸,你還真把自己當太子府的人,連本侯的話都不聽了?”
東靈不言不語,隻默默跪下。
齊璟側身前扔了瓶藥:“留著你還有用,彆把自己折騰死了。”
屋外一夜驟雨漸漸平緩,雨水淅淅瀝瀝直至天明。
這幾日侯爺並沒有派她做什麼,因此她也得以在府中休養,侯爺帶來的藥十分管用,如今傷口已好了大半,閒著無事的時候,便開始抄書。
齊璟與駙馬劉琳曾是同窗,二人自幼交好,因而便常常約在一處喝酒。
東靈作侍女打扮隨行在側,劉琳見了東靈,笑著問了句:“回來了?”
東靈:“是。”
劉琳便搖著扇子道:“不錯,你可立了大功,若非是你,也留不住那許多證據。”
東靈:“為侯爺做事,奴婢萬死不辭。”
劉琳眯著眼讚她:“真是個好丫頭。”
齊璟涼涼說了句:“不然你們聊,我先走?”
駙馬爺一拍扇子,“彆氣啊恕之,喝酒喝酒,大事既定,我先敬你一杯。”
夜裡月色通明,馬車車輪骨碌碌轉著前行,坊間的百姓收攤回家,不比白日裡那般擠滿了叫賣吆喝,此刻的夜色裡都是些絮絮日常,少有的幾聲招呼都透著平和。
齊璟飲了不少酒,麵色有些緋紅,拇指緩緩按著太陽穴。東靈端正坐著,麵容冷肅,她眼神望向車簾,隨時都是備戰狀態。
可齊璟卻微垂著眼看她,她膚色冷白,戒備時常皺著眉,鳳眼含了殺氣尤顯得極為淩厲,倒是從未見她笑過……不對,是有那麼一次來著。
那是先皇還在世時,永定城獵場圍獵,太子妃去了,她便也在,太子抱了隻傷了腿的白兔送給太子妃,太子妃起初還不敢抱,怕掙脫了去,便由她抱著,太子妃好奇地去摸,遠遠的不知說了句什麼,她便彎起了眼睛,笑著回了幾句。
原來那雙鳳眼,笑起來也會微微翹起眼角,叫人見了便心生愉悅。
到了侯府,東靈先跳下了車,轉身扶著齊璟,他腳步虛浮了些,左手從車門框上緩緩移下,順勢握住了她的小臂。
東靈不覺有他,走近兩步,另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腰上。老管家陳叔本就侯在廳堂,走出來瞧見是這樣,便問了句:“怎麼喝得這樣多?”
東靈道:“醒酒湯。”
陳叔:“是、是,廚上煨著呢,我這就命人去端來。”
到了臥房,齊璟躺下了,還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東靈就勢側坐在床邊,等著陳叔端來醒酒湯。
陳叔到得快,過來探頭看了看,輕聲說:“這會兒怕是喝不進,你等著侯爺醒會酒,起來洗漱時叫他喝,不然明早起來頭疼。”
東靈點頭:“陳叔,你去休息吧。”
“好、好,”陳叔頓了頓,又道:“你不在這幾年,侯爺喝醉了,不喜旁人伺候,我年紀大了,哪還扶得動他。”
不待東靈回答,便道:“還是你回來了叫我放心。總在外麵,也不安全。”
東靈心裡一動,這話莫名叫她有些觸動,若真要仔細去想,又琢磨不出什麼,待回過神,陳叔早回屋去了。
夜色更深,握著的手略鬆了些,東靈輕聲說道:“侯爺,起來喝醒酒湯。”
齊璟坐起來,飲酒泛起的麵紅褪了下去,隻是發帶鬆了,頭發稍稍亂了些,不似白日裡那般端嚴正。
他拽著東靈的手,將她拖起來,拉上床塌。
頂尖的殺手,沒有防備。
…………………
東靈的手有許多的繭子,身子也算不得膚如凝脂,又瘦得很,可齊璟就隻有過這麼一個女人,也隻喜愛同這個女人行房。
東靈如羽翼舒展般流暢的背部上,有陳年的舊傷,齊璟吻在那箭簇留下的傷口上,黑眸中有不輕易泄出的深厚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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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同榻而眠如夫妻親昵的行為,她見過不少次,太子與太子妃便是如此,太子早朝時不欲鬨醒太子妃,每每要慢慢抽出給她當枕頭的手,離開時還要看好久太子妃睡著時的模樣,上朝路上可能會好一陣按按自己發麻的手臂……
她的衣服下人掛在了側邊,她輕手輕腳,沒有吵醒侯爺,穿好了衣裙,她係著衣帶,不知怎麼的,回身看了眼床塌上的男人。
他折著手臂,頭靠著看她動作,也是沒想到她會突然回頭,還來不及收回眼裡的笑意,晨光熹微,東靈心跳如鼓,打錯了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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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靈幼時,流民四起,她被人扔在城中破廟,我娘救了她,原本是要把她送到官府去的,可我爹身邊的暗衛說她是極好的苗子,便將她帶去了暗部。”
“哦?”
一個殺手的來曆,越少人知道越好。隻是將東靈派去潛邸後,劉琳禁不住好奇,便問起她。
“她天賦奇高,聽我爹說,她習武六年就能勝過虎衛裡大半高手,還說假以時日,她會是這天下最好的暗衛。”
“……也因此,我爹花在教她的時間遠比陪我和我娘多,年幼無知,便對她很是不喜,後來……老皇帝派人暗殺我和我爹娘,出動了禁軍高手十五人,三處箭傷,十七處刀傷,是她拚死救了我。”
劉琳道:“……老侯爺和夫人是那時?”
“對,她隻救得下我。”
年少真是愚不可及,恨她為何隻救下他,在爹娘臨死時逼他逃離,麵對她時多半冷言冷語,可他心知肚明,她從一開始接受的任務,就是保護他。
明明她也失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帶自己長大的師父。
“可能是怕人看出端倪,也可能是看我一個少年掀不起什麼浪,老皇帝沒有再次對我動手。”
“東靈她……或許是自幼一心習武,於人情上較旁人遲鈍,聽聞太子的未婚妻性情通達良善,她跟著這樣一個女子,總比跟著我好。”
他端起酒杯:“她也該學學……做個姑娘。”
劉琳見他有些醉意,又問道:“你心裡有她?”
齊璟笑意淺淡,一字一句地說著:“她是我最好的刀,一道長大的同伴,在這世上,隻有我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
一年後某日,劉琳下朝時與他結伴而行,“前幾日家宴,我陪公主的時候見著你那個小丫頭了,跟在太子妃後頭,瞧著對太子妃上心的很,半步都不肯離呢,生怕磕著碰著了。”
齊璟坐在馬上,他如何能不知?眼見著對太子妃比對他還上心,他的生辰,隻因太子妃有孕了,說不回來便不回來,叫他白白等了一夜,真是好一個白眼狼。
他陰沉著臉,心情不善。
回過神來,已是到了公主府與侯府分岔的口子,劉琳對著齊璟道:“我便先走一步。”
齊璟抬抬下巴示意,思忖著要麼提前叫她回來,老皇帝年紀大了,疑心病更重,加上三皇子勢頭迅猛,潛邸舉步維艱……時間本就快到了。
她會很傷心罷,這麼想著,他竟詭異地覺得滿足。
看吧,你終究還是隻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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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一夜,連著幾日齊璟都要找東靈,後來便直接讓她睡在了他這裡,她的衣物也搬了過來,這還是少的,她隨身多的是兵器,專門做了個架子擺上了臥房。
齊璟下朝後很長的時間都在書房裡,這也要她陪著,東靈或是抄會書,或是看會刀劍譜,多數是在院子裡練武。
有時停下來休息,侯爺會端著茶杯抿幾口,隔著窗看她一會,再低頭處理公務。
而有些時候,她有活要做,夜行在城中巷道,取人性命。
齊璟近來遇到的暗殺越來越多,可與老皇帝那一次相比,都像是小雨點,加上這些年東靈武功精進不少,他身邊更是培養了一批忠心的侍衛,因此算是毫發無傷。
更大的目標是九皇子,如今風聲漸緊,東靈被派去暗中守衛九皇子的府邸,受了些傷。
隔日倒是聽說安陽侯彈劾某某官員,將人送進了大獄。似乎是這位官員,違例豢養了不少府兵,還勾結了江湖人士,意圖不軌。
自此,新帝的許多動作便擺到了台麵上,更是用莫須有的罪名給九皇子下了禁足令。
半月後,公主聯合太後,在朝堂上直指新皇,告發其奪權逼宮一事。
新皇動用禁軍軟禁太後、公主與全數朝臣將領。
九皇子發兵救母,拿出真正的傳位遺詔,名正言順地將大軍壓到了宮門外。
齊璟箭術了得,長箭破空而發,擊中了新皇胸口正中。
新皇身邊圍著不少禁軍,各個都是好手,可東靈的劍更快,直到劍尖抵著新皇喉間,她看見麵前人絕望恐懼的眼神,這眼神她已見過太多。
原來成王敗寇說得是這樣的局麵。
殺手的手腕隻是輕輕一挑。
她想到了太子妃,想到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想到了她從暗夜裡走出來的日子裡,那些恍如隔日的事情。
後來的事則更簡單,清除一些人的非議是她慣常的活計,很少閒下來,也就更少見到齊璟。
安陽侯近來忙得幾乎難得回府,一來是新政有諸多公務需得處理,二來是他那表兄皇帝,急著為他張羅選妻,總時不時地,忽悠他相看京都貴女。
他因此頭疼得很。
七月頭上,天氣熱得出奇,紅袖樓裡頭卻鎮著好些冰,箜篌樂音從廊外傳進包廂,衣著暴露的姑娘伴著朝中幾位官員,安陽侯身邊卻空蕩蕩的。
一位年輕官員便說:“聽聞安陽侯將要娶親,不知相中了哪一個,我家裡有一位妹妹……”
齊璟端起了杯酒,眉眼精致,偏還勾著一抹從容的笑意,引得幾個看慣風月的姑娘都禁不住臉紅,紛紛拋著媚眼,若是旁人早急不可耐地一度春宵去了,可眼前這人卻視若無睹,“近來忙於公務,無暇顧及其他。”
齊璟再無甚興致,提前告辭,等到回府,問了府裡管家,知道東靈早早地回來了,心情才轉好。
老管家陳叔接著問道:“侯爺可是去了紅袖樓?要老奴說,外頭的女子說不上乾不乾淨,還是正經添個通房的好。”
老侯爺和夫人去世得早,侯爺也算是陳叔帶大的,看著這小侯爺一日日年歲漸長,籌謀支撐起整個侯府,從無心女色,如今也該是他來為這事操心來了。
“若是看不上彆個,”陳叔試探道:“……老奴看東靈也不錯,她這樣沒名沒份地放在房裡,也不合適。”
齊璟皺著眉說道:“她不行。”
也不再多說,回了房看見東靈坐在燈下拭劍,安安靜靜的,像她手上那把,歸鞘的劍。
他一進屋東靈便站起了身行禮,齊璟揮揮手,“你該做什麼做什麼。”說完便折去後麵洗漱去了。
……
事畢,齊璟撫著她的長發:“你今夜怎麼了?這麼可心?”
她想說什麼,卻不知道如何該將話遣好詞說出口,似乎怎麼說都不對,但她的意思應該是:不要去青樓。
她聞到了脂粉味。
她此刻聞了聞齊璟的頸側,現在沒味道了。
“怎麼?”
東靈遲疑地說:“侯爺,今夜去哪了?”
齊璟:“應付幾個官員,在紅袖……”他說著,突然想到了什麼,托著東靈的腰將她抬起來,看她的臉。
“你這是在……”齊璟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
“什麼?”東靈問他。
齊璟突然笑了笑,那笑容說不上來,但……老侯爺和夫人去後,她從未見過侯爺這樣的笑,像是尋常的少年人,不像身居高位的安陽侯。
“東靈,我帶你去夜市玩,好嗎?”
………………
二人起來穿了衣服,頭發擦得半乾,為著清靜沒有驚動府裡人,偷偷翻牆出去了。
走過三條街就是夜市,齊璟牽著她的手,笑眯眯地走著,問她想不想要糖人,她搖頭,小孩兒玩的東西。
走到套圈的攤子前,齊璟買了幾個環,指著最後頭的小雞簍子,拍拍東靈的手,“去,套個那個。”
東靈拿著環試了試手感,齊璟揣著手在後頭看,悠哉悠哉的。
女孩子玩套圈,有幾個遊人停下來看,一看不得了,這一套一個準,後頭那錦衣公子指哪打哪,引來連連驚呼,在攤販子漸漸變差的臉色和越來越多圍觀的遊人中,齊璟叫了停。
齊璟手上提著不少小物件,東靈手上抱了隻唧唧叫著的小雞仔,毛茸茸的脆弱的很,東靈怕人擠來擠去摔了,隻得小心地捧著。
齊璟買了個小提籃,將套圈套中的果乾、瓷瓶、胭脂等放了進去,再從袖中掏出塊錦帕扔裡頭,捏著小雞仔放在錦帕上,他提過籃子,複牽起東靈的手。
東靈見著侯爺晃籃子,有些擔心將那小雞崽子晃暈了。
逛了一圈,還買了把東靈真正喜愛的一把小匕首,匕首上有顆黑色的寶石,漂亮的緊,東靈鄭重地揣進了懷裡。
河邊坊船飄過,齊璟問她:“要不要坐船?”
東靈看著岸邊停靠的船,那上頭的燈籠精致好看,她點了點頭。
船夫在前頭,坊船裡擺放著精致的糕點,紗帳放下,隱約能見到岸邊停駐的遊人,齊璟放下提籃,將東靈抱過來,抬起下巴親了上去。
…………………………
這實在算一個溫柔綿長的親吻,東靈閉著眼,耳邊靜的隻有船槳劃破湖麵的水聲,其餘什麼都聽不見。
嘩啦——嘩啦——
不知道過了多久,船夫在外頭說了聲:“到嘍。”緊接著是船頭碰上了岸,兩人晃了下身子,才停了下來,齊璟拇指輕輕拂過她的唇邊,心情很好地拉起她走出去。
回去的一小段路裡,已經離著夜市隔了條街,鼎沸人聲一下子變得很遠,街道也更暗,隻能借著月光和遠處高樓的燈火前行。
往常這樣的夜路,她渾身都是戒備,手上隨時能變換出各種兵器,可這次,她的手上,是這天下最重要的人。
老侯爺曾帶著年幼的她說:“那是你未來的主人,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保他平安,知道嗎?”
東靈遠遠看著在校場上破空一箭、正中靶心的華服少年,回道:“東靈知道。”
翌日清晨,陳叔聽下人來報,侯爺的院子裡多了隻小雞仔,嘰嘰喳喳地滿院子跑。
陳叔麵不改色:“抓到後院去,搭個窩,是公是母啊?”
“回管家,是隻母雞。”
“不錯,養著吧,還能下蛋呢。”
這一年,齊璟到底還是沒有娶妻,隻是皇帝送了幾個美人,被放進了後院裡,空置的後院被整理出來,送來的某女子捂著手帕嫌棄:“這院裡怎麼還有雞呢?也不嫌醃臢,安陽侯府怎麼這般市井做派呢。”
老管家眼觀鼻鼻觀心:“回姑娘的話,這是侯爺讓養的,許是見這後院多青蟲,養來除除蟲吧。”
一句話,叫這幾位美人再不敢多說什麼。
齊璟無心踏足後院,東靈前幾日出去辦差,回來卻受了不小的傷,此刻還躺在床上。
太醫細細把了脈,換了幾味藥,囑咐下人要及時換藥,這段時間儘量少走動,若是養不好影響日後走路。
齊璟坐在一旁聽著,等太醫說完了告辭,起身送到了門口,老太醫說了三聲留步他才回來。
齊璟皺著眉:“可知道對方的來曆?”
東靈有些遲疑,看了眼齊璟:“有些早年禁軍內的路數……”又道:“有一個人,武功在我之上。”
齊璟說道:“當年那一支,原是二十人,不知為何隻出動了十五人,現在想來,確實有幾個漏網之魚,是他們嗎?”
東靈:“極有可能。”
齊璟:“知道了。”
他轉身去了書房,少頃,幾名暗衛領命散入都城。
夜間,婢女端了飯菜來,因著傷重,得服侍東靈進食,齊璟在旁邊看了會,等侍女要將她扶起來的時候,才開口叫人都出去。
齊璟上前,攬著她的腰背,輕手輕腳把她抱起來,半點兒沒扯到傷口,他端來碗,東靈急著開口:“我自己可以。”
齊璟:“你好好坐著。”
她已暈了好幾日,今日是醒來的第一頓,極清淡的一碗小粥,齊璟舀了一勺吹涼了遞到她唇邊。
“你放心,傷你的人,我不會放過。”
東靈麵色蒼白、唇無血色,她緩緩抬起手,按在齊璟的手腕上:“侯爺,他們的目標,是你。”
齊璟:“我知道,你安心養傷,不用擔心,萬事有我。”
沒過多久,暗衛果然帶著兩個人回來,在這之前,兩人挨了不少刑,嘴倒是硬,什麼都不肯說,齊璟一來,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其中一人很快開了口。
老皇帝時確實派出了二十人,十五人刺殺侯府一家,另五人等在山腳以防變故,這禁軍十五人已是當時頂尖的高手,卻沒想到有去無回,等山腳下的人察覺不對時便來不及了。幾人在山中搜尋不到齊璟,便帶著兄弟的屍首回去複命,可惜後來老皇帝再沒有提要殺齊璟之事,他們五人也就更不知曉那日究竟是誰殺了這麼多人,隻當是齊璟命大,自己逃了出去,被路過的九皇子救回一條命。
而後皇城逼宮,他們才從一個姑娘的身法裡看出當年兄弟身亡的真相,多年不被重用的恨意湧上心頭,發現敵人竟然未死,於是他們便趁亂逃出皇都——反正他們也是叛軍,留在宮中注定一死,於是這才有了幾人謀劃著報仇。
再要問出逃走的那幾個現在何處時,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
留著還有用,齊璟命人將他們拖了下去。
東靈的腳剛挨著地,齊璟幾步上前:“你要做什麼,同我說。”
東靈聞到他身上有細微的血腥味:“拿水喝,侯爺。”
“坐好,”他轉身倒水:“太醫說你儘量少走。”
東靈道:“其實已經能走了。”
“再養養,”他道:“覺著悶嗎?”
東靈搖搖頭,她從不會覺得悶,幼時讓她一年兩年隻學一個招數她都能沉下心學,不會抱怨什麼。
齊璟忽然起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東靈眨了下眼,帶著詢問:“侯爺?”
自她受傷以來,他很少笑,今兒倒是難得有了些笑意,像是泠泠霜雪化暖:“院子裡開了臘梅,我抱你去看。”
她早就聞著了臘梅的幽香,一直不得見,今日見了,竟覺得院子裡的點點金黃的風景格外亮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
“等再過幾個月,桃花又開了。”侯爺這樣說道。
東靈從未期盼過,從未有過期盼的念頭。
她不愛看臘梅、也不愛看桃花,可她竟然很期待,希望明年春天能來得快些。
還未開春,變故已至。
後院的女郎突然死了一個,齊璟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給東靈換藥,他冷肅下來的時候,有王爵天生的威嚴,他一圈一圈繞著繃帶,沉默了會兒,東靈開口:“我沒有覺察到。”
齊璟:“這是在挑釁我。”他知道東靈在想什麼:“你的傷還沒好,不許擅自行動,暗衛已經查到了他們的蹤跡,很快就能找到他們。”
找到他們,然後呢?能在她所在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殺人,哪個暗衛能抓住他們?
夜間,丫鬟點上了燈,齊璟抱著東靈陷入昏睡。
掐著時辰,東靈起身看了眼燭火——她在那裡下了迷香。
換上夜行衣,腰間纏上索鞭、暗器,小腿上貼著匕首,身側掛著她慣常用的軟劍,做完這一切,她回身看齊璟,這一次,他沒有睜著眼睛,眼裡流瀉出毫不遮掩的愛意,沒有淺淺笑著看向她。
她腳步輕得沒有聲音,側坐著、肆無忌憚地看他。
她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隻是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太子死後,太子妃活不下去了。
不是為了老侯爺給她的使命,也不是因為他是她的主子,隻是希望他平安。
轉身離開時,殺手的眼裡褪去所有溫度。
出了侯府大門,五十米外牆沿上立著個身影,她視線剛落在那兒,那身影轉身跳上房簷,東靈翻身去追,在起伏的屋頂上追到了城東廢棄的閻王廟。
兩道身影落在地上前已經在空中過了一招,待她站定,兩座香爐後陡然走出另外兩人,月光將如雪的刀麵映在地上,閃出冷光殘影。
“小娘子,膽子不小,上次叫你從我的手下逃了,這次你還敢一人過來?”
東靈緩緩道:“我能殺了你們十五個人,也能把你們剩下三個都殺了。”
“好大的口氣。”左側邊那人開口:“若非是你,我們也不會這麼些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熬死了老皇帝,能在新帝麵前一展拳腳,又是你們兩個毀了我們的前程,將我們逼到如此境地!你以為,我們兄弟三人還會讓你活著離開?”
此人說完這番話,雙手握拳,兩步上前,長刀橫空劈來,東靈一躍而起,眼前這人還沒看清她身影,隻覺自己的右拳被一股極大的力量狠拽到背後,他重心先是難以穩住,再來腳下被狠力一踹,膝蓋直接挨了地,等他回過神來,整張臉都撞在了石板上,倒地一聲巨響,手臂傳來劇痛,右側邊的那人見兄弟被擒,也是一腳踢來,東靈鬆開鉗製住其人的手,飛快往後退了兩步躲開這腳。
難辦。
她應付兩人雖說遊刃有餘,可視線從未離開過剛剛追逐的這個人,這個人,才是她真正的敵人。
“阿茂,阿棟,退下。”
二人應聲收招,東靈也沒有戀戰,迅速地退到五米開外。
“前禁軍副指揮使劉瑋慶,特來討教。”
他們先前打過一場,東靈受了傷之後便盤算著逃跑,好在她身法一流,假意出招實則抽身,幾息之後便叫人追不上了,可這次她沒想著退,招數裡也儘是在找劉瑋慶的破綻。
劉瑋慶同樣是身經百戰的人,如何看不出她的試探,出手成爪,鉗住了東靈的肩膀,將她狠狠甩了出去,東靈被扔到了香爐上,力道之大,撞倒了數十斤重的香爐,東靈一口血沫吐出,爬起來抽出索鞭一把抽在了劉瑋慶臉上,阿茂阿棟見狀,兩邊包抄去抓她,東靈躍上廟頂,幾道暗器扔出去,阿棟腳步一慢中了暗器,東靈默數:一,擅長腿法。
“暗器有毒!”阿棟叫道,說完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索鞭在她手上翻騰,揮出獵獵破空聲,阿茂長刀挑上索鞭尖端,繞了兩圈,狠狠往回一抽,東靈被拉下來,手上一鬆,棄了索鞭,又換回軟劍,幾人中隻有劉瑋慶是赤手空拳,可他換了拳法,又是一掌拍在她背上,阿茂與他配合,長刀劃破她左腿,正傷在半月前的舊傷上,她悶哼一聲,翻滾出去,閃身隱在壁柱後,她鬆下手腕綁帶,飛快地係在腿上止血。
呼吸間覺察到殺氣,下意識再是一滾,拳頭砸在了她方才倚靠的壁柱上,砸出一個裂坑。
她趁劉瑋慶收手時,幾步跑出去踩在阿茂肩上,借力蹬出去,手腕翻轉,軟劍向後一挑,便將阿茂的長刀挑開,收劍時彎曲的刃劃過阿茂的脖子,阿茂“呃——”一聲,倒了下去。
二,擅長刀法。她心道。
劉瑋慶見狀,眯起眼睛道:“你真是找死!”
他大喝一聲,撿起阿茂的刀,向她揮砍而來,東靈躲過了第一下,卻因著腿傷沒躲過第二下,他的速度不比她慢,她硬生生接下這一刀,劍刃被壓下,雙麵的刃嵌進了她的肩膀。
僵持了一瞬,東靈眼前一陣黑,她矮身欲躲,劉瑋慶早摸清了她的路數,長刀斷了退路,鋒利的刀刃割斷幾縷青絲。
東靈的呼吸聲漸漸重了,傷勢太多,都在流血,她此刻已很難抬起手中的劍,劉瑋慶卻越戰越勇,方才那一鞭打散了他的頭發,此刻殺紅了眼,像是閻王殿裡走出索魂的鬼。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好好打過一場了,小姑娘,若當年我沒有托大,守在山下,我們可以更早地比一場,可惜,真是可惜。”
“我知道你爬上了安陽侯的床,沒事,等你死了,我也會殺了他陪你一道,你們黃泉路上有個伴,下去陪我死去的兄弟。”
他五指大開,捏住東靈的脖子,東靈抽出袖間匕首,速度極快地紮進劉瑋慶的胸口,劉瑋慶躲開了半刀子,奪過她的匕首,將她踹倒在地,一腳踏上她右手腕,匕首對準她的手心,狠紮而下,東靈慘叫出來——手掌被刺穿。
劉瑋慶大笑,“如何?殺我兄弟的時候,想必沒想到自己會有這個下場吧?”
劉瑋慶又是一腳踩在她的傷腿上,用力碾了碾,“可惜,太可惜了。”
這一戰也耗費了不少他的精力,一夜間猶如老了十多歲,東靈已無反抗之力,他泄下一口氣,坐倒在台階上,喘著氣,捂著胸上的傷口,再摸了摸臉頰,“嘶”了一聲。
他歇了好一會兒,才又站起身,被鞭子甩到頭的眩暈感後知後覺地湧上來,他踉蹌了幾步過去。
雙手捏著東靈的脖子,緩緩收力。
東靈徒勞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窒息感甚至蓋過了身上所有的痛苦。
她不知道喜歡是什麼,但後來,隱約摸索出來了,喜歡夜市、遊船、臘梅……
為什麼沒說,剛剛離開時為什麼沒有說,就算他聽不到,也至少要說出口……
長箭呼嘯而來,劉瑋慶動了動眼珠子,一支箭紮在他脖子正中。
他倒在剛剛坐過的台階上,仰頭看見,殿中閻王怒目圓瞪,在這極大的惶恐中,他的眼中漸漸浮上一片血紅。
…………………………
公主懷了身孕,嘴裡總犯饞,駙馬爺劉琳出門買公主喜愛吃的珍寶齋的糕點,與齊璟在街上相遇。
“侯爺,許久不見你,這幾個月告假在家,怎麼消瘦這麼多?我聽說皇上要給你賜婚,真的還是假的啊?”
齊璟道:“是真的。”他才從宮中出來,確認了消息,“你在這做什麼?”
劉琳指了指旁邊的鋪子:“公主想吃甜的,我來買幾盒糕點。”
齊璟愣了愣,忽然想到什麼:“那我也買一些罷。”
劉琳道:“那可一定要買奶酥,我府裡那位饞蟲最愛這個。”
齊璟便又多買了幾盒。
馬蹄聲在石道上緩慢響起,齊璟坐在馬上,視線開闊,越過京城層層樓閣,遠空湛藍如洗。
一行雁向著南邊劃去,今日是個好天氣。
他回了侯府,直奔臥房,床上的女子正撐著胳膊肘要坐起來。
“東靈,小心手!”
東靈僵了僵,不動了。
照顧她已是駕輕就熟,齊璟抱起她,捧起她包著繃帶的手來回看了看,確認沒問題後開始數落她:“離開一會你就要亂動,我再晚些回來,你是不是要跑啊?”
東靈如今仍舊不敢反駁侯爺,隻是在應對齊璟時,暗暗有了些心得。
她說道:“隻是坐一坐而已,不會碰到哪的,我猜你快回來了,本就在等著你呢。”
一句話,齊璟氣都沒了。
他摸摸她的頭發:“我回來時,買了幾盒糕點,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東靈眨了下眼:“侯爺特意為我買的,我一定喜歡。”
齊璟不說話,雙手輕輕攏著她受傷的手,當時救她回來時,這手不停地往下滴著血,貫穿的傷口叫人心驚,到現在他都還後怕。
“說了多少次,往後要喚我恕之,難不成成了婚,你也要叫我侯爺,是不是還要自稱奴婢?”
“恕之,我知道了。”她說完,靠在了他胸口上。
齊璟說:“該換藥了。”
每隔兩日換藥,是東靈最不喜歡的時候,隻因齊璟看到她的傷口,總是要狠狠皺著眉,大半天不得歡顏。
齊璟將東靈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輕輕上著藥膏。
抹兩下要吹一吹,再不厭其煩地問著:“痛不痛?”
東靈搖頭:“我要快些好起來。”
藥膏蔓延出沁涼的香氣。
“嗯?”
她慢慢地說:“不然,嫁給恕之的時候,綁著繃帶多不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