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第四十四章 慘綠少年(1 / 1)

關於朝廷的不著調旨意, 一貫很低調,差不多都在養生的轉運使虞禎私下裡同宗澤說:

“這事兒剛有了個旨意,且等著吧。”

宗澤皺眉, “畢竟是天子的旨意, 豈可陽奉陰違?”

“河北殘破, 又剛剛經曆過一場大戰,正是疲敝之時, 就是隻強弩, 也穿不過魯縞了, 何況是這樣的大事?”轉運使說, “就不說朝廷要運多少錢糧, 征發河北多少民夫,隻說這樣大的營寨, 靠兩萬義軍守得麼?”

肯定守不得啊!你一座大城方圓幾裡地,都要裡外數萬人去守它, 馬奇諾防線沒個十萬人打底,成什麼樣子!

這事其實漢時的劉向就聊過, 說某魏王想要修一個“中天台”, 勸他沒用, 得有人跑來打著支持他的名號替他細算這筆賬,等一路算到光是地基就要方圓八千裡,全國領土都不夠, 還得成為戰神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後, 異想天開的領導就打消這個念頭了。

李綱的出發點自然是好的,但既然這個馬奇諾防線計劃還沒開始出發,在前線的大家就考慮是不是試探性申請一下人員和預算,好讓那些不知兵的好領導和不知兵的壞筍一起偃旗息鼓, 不要再搞前線心態呢?

蜀國長帝姬——但大家仍然很習慣稱她為朝真帝姬的趙鹿鳴聽說後,就說:“上個奏表吧,我猜是無兵可用的。”

宗澤和劉韐就都寫了表,各自估算了從真定府到大名府修這個超大規模的營寨大概需要多少兵力防守,帝姬又加了一句:

“不要拿些江淮義勇來充數。”

江淮自然也有好漢子,可以當兵上前線,但憑什麼呢?

人家原本住在魚米之鄉,被你們“偏要勉強”搞得黃河動不動就奪淮入海,這一大片平原現在好不容易才恢複些元氣,你又要搞石壕吏,給人家壯丁拉走,留下一家老小掙命,那人家怎麼會情願呢?

就算帝姬是個不在乎他們情不情願的人,這些江淮兵也一沒經曆過戰爭,二不像靈應軍從蜀中帶出來,受過她的用心訓練,征發來左右腳都不分,怎麼打仗?再篩選淘汰一批嗎?

要是全國的兵力都枯竭了,這麼做也算不得已,可西軍呢?

十幾萬西軍從冬天駐紮在洛陽,現在漸進了初夏,已經有許多人回陝西老家去了。

他們待得其實不錯,來時包袱沉甸甸的,又是鎧甲,又是武器,大斧沉重,短刀也不輕巧呀。可等到回去時,不少人就沒那麼沉甸甸了。

軍官就寫,他們在洛陽四處剿匪,也是經曆了很艱辛一段日子的,所以才會有鎧甲和武器的損耗。

至於剿的匪在哪,其中會不會有人效仿董卓,搞些殺良冒功的事,西軍認為你這就涉嫌毀謗了。

所以他們走了,洛陽城內賺得盆滿缽滿的商賈很高興,城外被禍害夠嗆的百姓也很高興,他們自己能輕鬆回去看老婆孩子,也高興。

甚至太上皇不用擔心這麼多兵馬養不起,官家不用擔心老爹搞政變,那也都是心情很不錯的。

都高興,贏麻了。

隻是在河北要援軍時,大家有點尷尬。

李綱說:我不尷尬,為什麼不能調西軍去河北?

大家就更尷尬了。

最後還是官家出來打圓場。

“西軍路遠,不如河東暫調援軍,如何?”

消息傳到太原城時,梁師成拿著這張紙在手裡,緊緊地捏著,那潔白如少女般的手背上就全是一條條青筋。

“官家豈是不念舊的人?”他說,“這必是耿南仲的主意!”

下首處的種師中、張孝純、王稟、徐徽言這些人互相看一眼,就都不作聲。

除了張孝純是個死守太原的文官,調誰也不能調他去之外,其餘人倒是都覺得去河北很好。

這群將領不懂什麼叫定時炸彈,但他們都不是不知兵的人,因此待在太原城,多少有些不安。

太原城很好。

經曆過去年的戰爭後,這座重城緩慢地恢複了繁榮。

那些逃走的人又回來了,連帶著還有各路跑來找軍隊做生意的商隊,他們都知道這裡的兵馬立過功,受過賞,既然暫時不能回鄉,那不如將口袋裡最後一個銅板交出來。

這裡還有一些帝姬遺留下來的痕跡,比如說一些神霄派道士,其中有許多女道反而很受百姓的信任,因此在民間頗有聲望。

梁師成打壓了一下,將帝姬建起的婦人隊都解散了,將那些女道也都抓起來訓斥責罰過,但在張孝純的暗示下,縣尉對這些婦人的責罰就是挨個大聲辱罵幾句,恐嚇幾句,而後就惡狠狠給她們趕回道觀去了。

據說過後縣尉夫人又去求了一張符,還為這張符給太原城外那個小道觀送了些金帛。

總之除了這些小事,太原城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的,甚至梁師成也不是個喜歡興風作浪的人。

他在太原城外挑了個不錯的莊園,平日在那裡住著,尤其喜愛賞玩雪景,還喜歡同太原府的大戶們往來應酬,一派和樂。

至於石嶺關防線的事,他就不大理會了,比如將士們缺了寒衣,他就交給這群將領自己去籌備,他是宣撫司的,過來是為了監軍,又不是來打仗的,關他什麼事?

很小的一件事,對太原城裡的人沒有任何影響,但這些將領心裡就總是惴惴的。

金人現在風平浪靜,連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了,梁師成想擺爛且由得他擺,可如果有一天完顏粘罕又打過來了呢?

太原城很好,但這些河東路的將領總覺得頭上懸著利劍,很想找一個能替他們遮風避雨,把責任扛住的領導。

種師中聽過開會後,回去就問自家的小侄子:“十五郎,你還記得以前去翠崖穀時……”

十五郎像是一隻突然被貓頭鷹抓住的鴿子,很驚慌地喊了起來,“我那時隻是隨口一說!不曾有心咒曹家二十五郎!”

種師中就說不下去了,冷冷地瞪著他,直到十五郎羞愧地低了頭。

老人忽然歎了一口氣。

“讖緯之說,多是無稽之談,你無心之問罷了,哪有什麼相乾?”他說,“莫說是曹駙馬的生死,就是你我,許多時也由不得咱們自己的。”

種十五仍然是不吭聲,臉色很蒼白。

非常傻的一個傻小子,種師中看著這個傻小子就說:“河北需要援軍,你去不去?”

傻小子一下子就分裂了,像是又精神,又不敢精神,心虛得隨時要逃跑似的。

“不過,河北經年戰火,已是破敗不堪,不比太原,就算贏下一仗,燕山以南更無遮擋,若金人再來……唉,”種師中就說,“那裡是極艱險的。”

種十五一下子就不糾結也不心虛了。

“侄兒世受國恩,”他說,“願守疆土,馬革裹屍!”

“我們都願報國恩!”

儘忠冷眼瞧著,就不吱聲。

帝姬的傷好得差不多啦!為了貫徹好朝廷頒布的旨意,在從真定到渤海修一個超大營寨,她坐著馬車來真定看一看了。

聽說這個消息,整個真定府就都很激動。

同樣都是圍城,平民百姓被堅壁清野,猶如滅頂之災,可大戶人家就家大業大,他們在城外有田產,城內有宅邸,山裡甚至還有清幽又堅固,能當營寨用的塢堡,他們想活下去是很容易的,恢複元氣也比百姓更加容易。

因此金軍一撤走,他們就又光鮮漂亮地出現了。

家中有漂亮子弟的,提前三天就開始沐浴齋戒,身上不許有一絲不乾淨的氣味兒,到了這一日清晨,頭發要梳得溜光水滑,臉上要淺淺拍一層粉——萬不能隻塗了臉,不塗脖子啊!除此之外,衣衫要從內而外透著莊重典雅,但又不能缺了少年朝氣的魅力。

對了!還有熏香!要熏香啊!坐席三日香!

他們彼此詢問:曹家那位駙馬,生得什麼樣子?穿得又如何?聽說他如何郎一般潔白美麗,又有完美無缺的風度,自家的孩子能不能東施效顰,萬一就得了帝姬的青眼呢?

這些心思不能說出口,但帝姬的車駕緩緩來到真定城下時,等在外麵的除了劉韐父子,真定府官員,以及本地的狗大戶外,後麵就跟著特彆多的慘綠少年。

這群白身少年按照尊卑規矩來說,根本站不到前麵去,因此本該非常不顯眼。

但他們又特彆的顯眼——沒辦法,一大群香氣撲鼻,花枝招展的富家子弟就算默不作聲地在後麵蹲著,那也是暗夜裡的螢火蟲,根本無法忽視。

劉韐的眼皮抽動著,什麼都沒說,迎上前去,剛要對掀開車簾的帝姬說幾句恭敬有禮的話時,人群後麵忽然有人慘叫起來!

“蜂子!”有坐席三日香的少年大聲慘叫,“快替我趕走它!”

烏泱泱的人群有了一陣騷亂,有人低聲訓斥,有人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被蜂子追的少年很快就不吭聲了,含淚繼續站在隊列裡,經受帝姬和蜂子的雙重考驗。

佩蘭忍不住了:“真是一群蠢東西。”

帝姬忍俊不禁:“是麼?我卻覺得他們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