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第七十四章(1 / 1)

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 真定附城裡已經有了人聲。

士兵們今天要啟程,跟著小嶽將軍往河間府去。眾所周知,完顏宗望的金軍離他們已經不遠, 路上就必須要多加小心,因此這不是一場輕鬆的旅行。

趙簡子已經升任了一個營的指使,他起得就比彆人更早,要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地掀開看看, 也將秋日裡清晨的冷風帶進去,教那些懶小子們精神精神。偶爾看到一個昏昏沉沉抱著柱子還在那睡的,立刻就上前照腦門兒拍一巴掌:“也不看看什麼時辰了!”

小兵就嚇一跳蹦起來,待看到是他,又有些委屈, “簡子哥, 還不到卯時呀!”

“卯時就該啟程了!”簡子哥罵道,“你是想餓著肚子上路嗎?”

“卯時就啟程!”小兵很委屈,“咱們起這麼早,貴人們也是如此嗎?”

“小嶽將軍早就起來了!”

不僅起床穿好了衣衫鎧甲, 還去看過夥頭兵的大鍋,彎腰湊近了聞聞鍋裡的東西。

“今日要走遠路,”嶽飛說,“吃喝上萬萬要小心些。”

夥頭兵就趕緊應和, “今日的麥粥都比往常煮得早, 柴也多加了兩根哪!將軍且放心就是,斷不會讓兒郎們吃壞肚子!”

那鍋裡散發不出什麼香氣,早晨行軍,這些士兵吃得油水很少,但鍋裡有肉丁冒著泡, 都是些埋在鹽裡醃的鹹肉,這一碗麥粥喝下去,鹹滋滋熱乎乎,一天是行軍還是打仗,都足夠了。

王繼業也是此時出了屋的,他還沒怎麼睡醒,領口沒係嚴實,鎧甲也還沒上身,揉著眼睛的模樣就很有些落拓不羈,再加上他容貌本來就很英俊,這副模樣要是在城中,是可以引得那些清晨開門潑水的老板娘多看幾眼的。

他打了一個哈欠,四處張望著火把還沒有熄滅的這座大營,先是找到了在營地裡巡視的嶽飛,而後在另一間木屋前找到了被帝姬特地叮囑過,需要“好好保護”的目標。

王繼業眯了眯眼。

“京中楸葉尚綠,此地卻落葉滿地,所謂秋風入漢關,不免令人心生淒涼,”河北宣撫司參議秦檜走過來說道,“晨起卻見軍中肅整,有此軍容,豈容胡虜匹馬而還?一掃我胸中寥落啊!”

他的聲音很悅耳,抑揚頓挫間又有著從容不迫的氣度,嶽飛聽了就很生好感,笑吟吟地抱拳行了一禮,這位青年參議官也很客氣地還了一禮,不僅還了,抬頭時又轉過臉,“王都頭!”

兩個人一起望向正倚在門邊,吊兒郎當的王繼業,嶽飛就笑了,“王都頭在蜀中得了個‘花蝴蝶’的諢名,今日見了這幅樣貌,始知人言不虛呀!”

小王都頭伸手揉揉眼睛,“嶽將軍起個大早!俺鬼混時幾次翻牆跑都不如今日這樣早!”

嶽將軍不以為意,“有完顏宗望領大軍在西,又有那野領分兵在北,咱們須得辛苦幾日。”

有親兵跑了過來,“朝食煮好了,將軍與參議、都頭在哪吃?”

“反正吃完就走,耽誤不得,”王繼業說,“都在我這兒糊弄一口吧?”

這麼點小事,嶽飛自然無可無不可,就應了一句,餘光瞥一眼身邊的秦參議時,正看到秦參議微微皺了一下眉。

“好。”這位文官也微笑應道。

很奇怪,嶽飛想,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總覺得帝姬似乎不喜歡秦檜。

帝姬見秦檜時,是帶著笑的。

她是站著見秦檜的,眼睛睜得很大,嘴角翹起,似乎還帶了兩個酒窩,又將頭稍稍低下,這副姿態就顯得非常溫柔可愛,親切得像一個鄰家少女。

她說:“我已經聽說朝中的事了,朝中雖有奸讒,但我兄聖明,不遜古之明君,說不準他現在已經後悔失去參議這樣的諍臣,詔書正在路上呢!”

這位新到的參議眼圈就微微紅了,說:“為人臣者,當竭誠儘節,臣身為禦史中丞,不能明法直繩,令小人於君側,忠良如李公者卻謫於荒野,臣愧見帝姬!”

帝姬就勸,“自古豈有邪能勝正,濁能蓋清之事麼?參議放心就是,來此正有重任,我與宣撫盼參議已久了!”

說完這一席話,她又親切地問他,“路途辛苦,身邊可帶了什麼人?參議容色清減,不知朔方寒苦,須得努力加餐飯呀。”

這麼動聽,嶽飛在一旁聽著,心中就很佩服,這樣忠貞耿直的人,誰會不佩服不喜愛呢?

帝姬見過他,又令內侍引他去見了宣撫使宇文時中等人,在秦檜彬彬有禮地告退,跟著內侍離開後,帝姬臉上還是掛著那樣親切的微笑。

但嶽飛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似乎帝姬和身邊的人在一起時不是這種表情,帝姬見到宗澤時也不是這種表情,帝姬第一眼見他時,還不是這種表情。

這位相州農家長大的年輕將軍就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時不時用餘光去看一眼正在吃飯的秦參議。

秦參議正在低頭吃飯。

飯是大鍋飯,王繼業吃了就抗議,“我自己背鍋,自己開小灶成不成?”

嶽飛就樂,“成,隻要不用軍中的糧食,王都頭吃個大雁也成。”

秦參議還是在低頭吃飯。

他吃飯時看著慢條斯理,但每一口都往嘴裡塞不少,因此那一碗麥粥他吃的就並不慢,吃相也頗優雅,一看這個姿態,彆說在真定附城的昏暗小木屋裡,就是進了禁中,受官家的賜宴也是吃得的。

這樣的風度,嶽飛就琢磨,沒有任何可能讓帝姬不待見啊!

難道是他想錯了?或者帝姬不待見的不是秦檜,是他?

王繼業抱著個飯碗,在那死皺著眉一口口往嘴裡填豬食,忍不住時就開口問:“參議能吃得下?我那裡還有城中帶出來的點心,不如我拿一碟給你——”

秦參議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平靜,“多謝,隻是我今既來河北,當與士卒同甘苦,共患難,都頭自便就是。”

說這話的時候,他手裡的木勺正好在挖最後一勺麥粥,話說完了,他慢慢地將粥吃進去。

王繼業就假笑了幾聲,捏著鼻子將自己這大半碗粥唏哩呼嚕地往嘴裡倒。

他不是相州土包子,他跟帝姬的時間就久了,見過帝姬各種表情,真實的不真實的,甚至連帝姬逗貓的,逗儘忠的,撒潑耍橫拎著刀子站在靈應宮大門口的,他都見過。

所以要他說,他壓根不會說帝姬喜不喜歡秦檜。

他會說:秦檜犯了帝姬的忌諱。

這比喜不喜歡更嚴重,意味著帝姬已經動手段了——可為什麼呢?

這人是個行走的,喘氣兒的完美道德模版啊!

看他衣袍整齊,連頭發絲兒都一絲不苟,看他吃粗糲難下咽的麥粥吃得麵不改色,看他既不傲上也不淩下,再看看他的履曆和名聲,完美無瑕啊!

對上官家都不慫,那對上金人,不得加倍的鐵骨錚錚!

王繼業捏著滿心的疑惑,將這些混沌都倒進了肚子裡,抹一抹嘴時,秦檜已經起身了。

這位麵容清雋的文官輕輕地掃了他一眼,眼中像是也有些疑惑。

士兵們也都吃完了,吃得比他們更快,吃完不忘記給粗陶碗舔舔乾淨。

他們都吃飽了肚子,旗兵也擎起了旗,要說帝姬平時不怎麼和小嶽將軍湊在一起,可給他的都是最好的!三千步兵挑義軍平時訓練裡表現最好的,鎧甲兵器也都完備,還給了二百個騎兵——對了!連運輜重的騾子都很肥,據說還是從金人那邊薅過來的羊毛哪!

三千兵馬悄悄地出發了,走在往東的路上,迎著升起的太陽,每個人頭發絲都帶著金邊。

嶽飛又看一眼堅持要跟著騎馬的秦參議,秦參議端端正正地坐在馬上,整個人都跟鑲金邊似的閃閃發光。

他就把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疑惑給丟開了,轉而一邊看顧他的兵馬,一邊警惕地看向四周。

斥候著輕甲,騎在馬上,前後小跑,偶爾也會往遠處跑一圈,看看在山的陰影裡是不是藏著一群壞東西。

他這麼一跑,就跑到了大沙河的南岸,隔著這條寬闊而渾濁的泥河,竟然真就有人跑了出來。

也是個著輕甲,騎快馬的,隻是馬兒一跑,騎手臉旁的小辮子就跟著飛。

兩個人隔著河互相打量,說不清是誰先動的手,舉起手中的弓,拉開就射了一箭!

一箭!再一箭!射到第三箭時,宋軍的斥候調轉馬頭,撒腿就跑,肩上洇開一片血紅,這叫一個疼呀!

他跑回了行軍的隊伍中,嶽飛一見他這模樣,立刻就吃了一驚。

“有敵?!”

“大沙河北!”斥候說,“隔著河傷我一箭!”

嶽飛就想了一會兒,“你去包紮,傳令官下去,令士卒往北,加快腳步!”

王繼業就問:“是哪一路?”

“完顏宗望在咱們後麵,豈會突然過河?必是那野的分兵,他們既見了咱們行蹤,多半就要攔過來,”嶽飛說,“咱們得找準地方,半渡而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