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第七十三章(1 / 1)

太陽照在輜車間, 車轍被陰影深深地擋住,剩下的就隻有浮躁非常的塵土,被完顏宗弼的皮靴踩過, 激蕩起了一層薄薄的煙霧。

有士兵就打了個噴嚏,一個不過癮,還想再打一個, 但立刻又捂住了鼻子。

這是個不夠警醒的,隻是本能想要遮掩住自己的存在感, 不如他的同伴, 一見到四郎君走過來, 立刻將地上的骰子抓在手裡, 跳起來很是規規矩矩地立正站好。

這一圈女真人都是這樣的姿勢,但起跳速度有先後, 就顯得像是一根根從地裡突然拔出的大蔥, 很有些滑稽。

完顏宗弼根本沒看他們,他的腳步走的直,目光也筆直,就這麼一路衝進了中軍帳中。

一股檀香味兒讓他使勁皺了一下鼻子。

他哥似乎清減了一點, 但也可能隻是他的濾鏡;

他哥隻穿了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但他的頭頂也是一樣纖塵不染,明光可鑒;

他哥一隻手正在數著一串冷檀香佛珠, 另一隻手握著毛筆,安靜地在那抄佛經, 筆跡清秀,但一旁壘著小山似的軍報;

完顏宗弼不懂什麼叫白衣佛子,他知道他哥閒下來時會這麼搞一搞, 但現在還擺出這個姿態,看著就很讓他感到不解。

“阿兄,”他踟躇地喊了一聲,“你最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完顏宗望沒吭聲,還在一絲不苟地抄佛經,完顏宗弼有些不安,又不敢開口,找了個胡床坐下,想想又站起來,湊到他哥身邊去一邊看佛經,一邊用腳尖在那蹭地毯上的灰。

終於佛子受不了了,停了筆:“你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愚蠢的弟弟立刻說,“我就是覺得咱們每日午時就停下紮營,挺奇怪的。”

佛子還在上下左右地看他寫的佛經,“有什麼奇怪的?”

什麼都很奇怪啊!

女真人戰鬥力強,但有時限的,天冷南下,開春就得趕緊返回來,現在已經九月了,滿打滿算也就四五個月的時間,現在一座靠譜的大城都沒打下來,一支成建製的宋軍都沒消滅,作為統帥的完顏宗望身上是要承受很大壓力的——畢竟大家跟著你南下,後方給你足兵足食都是有前提的,你得打勝仗,搶回足夠的戰利品啊!

尤其是完顏宗望出發之前給宗室得罪個遍,死了兒孫的元老們都在盯著他,看他要是能攻破汴京,大家也算心服口服,可要是半年下來隻能在河北掏塢堡,那他就彆回去啦!找個寺廟把腦袋兩側的發辮一割,進去敲他的小木魚吧!

所以金軍從上到下都以為完顏宗望這次過了拒馬河後,肯定是要追飆抹電,一瞬千裡,多點開花,力求快速攻克河北。

完顏宗望這十幾年的作戰風格也是如此勇猛果決,毫不留情的。

現在他從打遼東的疾如風司馬懿變成了五丈原的穩如鱉司馬懿,那誰看都不正常啊!

這些憂慮都壓在完顏宗弼心頭,但不敢說出來,隻能在那很著急地看著他哥:“阿兄,你是不是最近身體不適?要不還是喝一副符水……”

他哥把佛經放下了。

“你急什麼?”

“咱們每日隻行三十裡,過午就紮營,我豈能不——”

“朝真公主專候咱們急。”完顏宗望說。

“咱們確實急。”完顏宗弼實話實說。

“你看這太行山,看這滹沱河,秋季漲水,山中有洪,”完顏宗望說,“她讓你急,你就急麼?”

完顏宗弼不吭聲了,坐下來揉鼻子,檀香味兒一股接一股鑽他的鼻子,鑽得他鼻子直癢。

忽然他就痛快地打了一個噴嚏,說:“阿兄,你在等什麼?”

阿兄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神情,但沒有說話。

又是懶散的一天。

完顏宗望分出了幾千兵力去圍靈壽,但仍然是金軍管用的策略,隻圍要道,不理往來的單騎。大軍則緩緩向著真定城下移動,每天隻走個二三十裡就停下。

士兵們就很閒,靈壽的守軍站在城牆上叼草棍兒,金軍在營裡扔骰子,真定府的宋軍磨刀,再磨刀,磨到軍官過來一看,一巴掌抽到後腦勺上去,“你這是磨刀呢,還是磨針呢!”

東線無戰事,於是太陽又向西探了一寸,去看一看太行山的西邊。

似乎照不到——如果太陽真望了望,它也會感到詫異,石嶺關上下一片黑紅,像是被烈火燎過,又更像是陽光再也照不到這座曾經被精心修繕的營寨上。

關下有一座座上銳下闊,龐大而奇異的木屋,構造木屋所用的木板極厚實,木板外又加固了層層牛皮,關上的石頭與箭矢都不能傷到木屋裡的人。

木屋後麵有人奮力推著它,承載這座峻屋的六個輪子緩緩向前,推到關下時,屋子後麵便探出雲梯來。

有人沿著雲梯,緩緩往上爬,關上的士兵揮刀就要去砍,砍那個順著“洞子”爬上來的敵人,也要砍那架從“洞子”裡伸出來的雲梯。

他奮力砍翻了兩個沿著雲梯往上爬的金人,但沒能將雲梯砍斷,因為有刀穿過他後背的劄甲,從前胸透了出來。

“南門已破!”有人淒厲地喊出聲,“咱們腹背受敵啦!”

南門下的火,沿著這座被加固過許多次的營寨柵欄緩緩向上爬,爬過城頭,又爬進了一片混亂的關內。

太原的斥候趕過去時,烈火中大宋的軍旗已經頹然倒下。有髡發金環的鐵甲武士,一邊擦拭刀上的血跡,一邊看著執旗兵將他的旗幟插上了這座阻擋了西路軍一年之久的雄關。

不,完顏粘罕站在焦黑的石嶺關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周圍的地勢,他發現這座要塞西麵山勢平緩,因而它根本稱不得雄關。

那幾個月的煎熬,不過是因為那時有人死守住太原以北的群山峻嶺,將兒郎的鮮血拋灑在翠崖穀裡,換來了短暫的和平。

現在女真人翻過了那個山穀,也就翻過了石嶺關。

“這人是誰?”

尚未打掃乾淨的石嶺關上,完顏粘罕打量著被人拖過來的屍體,親軍就說:“這是守將孫翊。”

“宋人一貫客氣,咱們也沒那些傳首九邊的規矩,”完顏婁室走過來說,“將他的頭顱送回太原城吧。”

完顏粘罕注視著這具鎧甲破碎的屍體,很是愉悅地點一點頭。

西路軍的捷報要傳到東路軍這邊來就需要一點時間。

至於太原府大敗的糟心戰報,送起來就頗看天時地利人和了。

眾所周知,去年金人都要打到黃河邊上了,太上皇“才”收到金人南下的戰報——河北的軍隊和地方官都乾什麼吃的?誰也不知道。

現在的官家雖說嚷嚷勵精圖治,但一麵對戰爭就下意識要把腦袋往被子裡塞的習慣差不多也是一脈相承,因此太原的戰報要送到汴京去就很不容易。

梁師成的臉煞白,可還是對張孝純說:“往朝廷的奏報,須得我先過目才是。”

後者就很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都依太尉的。”

知州府裡,兩個人相對無言了一會兒,忽然梁師成說:“我請來了一個神人。”

“下官知道,”張孝純說,“下官寫信往真定城去請救兵了。”

梁師成的臉就更白了!

“你怎麼能教她知道!”

張孝純平靜地看他一眼,“幾日之後,金人就要將太原城圍成鐵桶,太尉的奏表還是早些送出去才是。”

太原府的急報翻山越嶺,還得些日子才能送到真定府。

當然就算送過來,他也得排隊。

因為金人的攻勢是全麵開花的,帝姬就算頂著個仙童的名頭,她也沒有那個往腦後抓一把猴毛,吹一口氣就能變出十萬天兵天將的能耐。

完顏宗望的大軍在眼皮下,河間府的求援在案幾上,她算計了半天,就悄悄問嶽飛:“五千兵夠不夠?”

嶽飛說:“三千就足夠。”

“那行,”她說,“我還是把王繼業借給你。”

嶽飛就有點詫異,“王都頭是帝姬身側近衛,帝姬身份貴重,況且臣此去河間府,人手倒……”

“我原本該將王穿雲借給你的。”她說。

嶽飛就嚇一跳,“帝姬此言,臣愚魯,望帝姬能教臣……”

“教不得,”她說,“教了鵬舉也不信。”

朝廷送了一位被貶謫的直臣過來,正好和嶽飛一起送去河間府,兩個人一文一武,配合起來親密無間,大家都是這麼看的。

甚至就連嶽飛也是這麼看的,他和秦檜隻見了一麵,但對方和他這麼一聊起來,那差不多是降維打擊啊!

那麼一位清貴孤直的文官,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對奸臣是不假辭色的,對他這麼個泥腿子武官卻很敬重客氣,這豈止是一見如故!簡直是受寵若驚好嗎!

趙鹿鳴原本很想叮囑嶽飛幾句,但硬是沒找到機會下手。

……三十餘歲還沒露出真麵目的秦相爺,堪稱無懈可擊,看他這清高如鶴的人設,尤其是那雙堅定的雙眼,她都差點懷疑自己記憶混亂,難道這條世界線有問題?

她就不準備再找秦檜的茬了,再找茬就不是她懷疑自己記憶混亂,而是大家都要懷疑她有什麼毛病了。

但她還是不放心,就將王繼業悄悄叫過來。

“你跟著嶽飛他們同行去河間府,”她說,“我不要你領兵出城,我有彆的事吩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