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初,阿玠拿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借著窗外月色,俯身又在時卿額前落下輕輕一吻,然後踏月而出。
末驚早就領著原就帶回來的數名精兵,舉著火把在前院等候,一碰上麵,一夥人立即出發離開了將軍府,沒有驚動京中任何人。
時卿昏昏沉沉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幾日後了。他早已辟穀,不需要進食什麼東西,隻是因為一條鐵鏈被圍困在這方寸之地,實在是說出去都覺得丟人。
不知道外邊兵荒馬亂的發生了什麼事情,阿玠倒是有良心差了個仆役過來送吃的,隻是那仆役是個啞巴,送來的東西也隻是放在時卿伸手就能夠到的床頭桌上。
時卿起先還問過仆役幾句話,沒想到仆役聽了自己的疑問,隻是張嘴一個勁兒的打手勢。他就知道阿玠謹慎成這樣,定然不會安排一個能說話的人在自己跟前看著,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久而久之,時卿每日都要告誡自己一句,不生氣,不生氣,氣壞身子無人替。
不知是過了好少天,時卿盤腿坐在榻上,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才睜開眼看去。
來人不是那仆役,而是身形踉蹌的子衿,他謹慎又謹慎的進了屋,轉頭立馬就將門關上,輕咳兩聲快步走到床榻邊,看著他,急道:“時卿,你沒事吧?”
或是意料之外,時卿微微蹙眉,還是搖了搖頭。
“你怎麼出來的?阿玠不是說你被末驚派人看著,不讓你出來嗎?你怎麼溜出來的?!”
子衿先是輕咳兩聲,臉色有些難看,“我傷了心脈化為獸形,所以他的下人們不知道我人形的模樣如何,自然也就不多問什麼。我去安國寺找你,發現你沒在,我打聽了一下,才找過來。你怎麼會在阿玠的院子裡?他將你關起來了嗎?!”
時卿點點頭,將腳踝上的鐵鏈暴露在他眼前,愁眉不展,“那死小子不知道從哪弄得,就將我鎖在這兒,我如今靈力凝滯,與常人無異。”
“我也是剛醒來沒多久,才聽說邊關戰事大捷,但是此戰出了個人屠,坑殺了鄰國數萬百姓與將士,還欲討伐另一個小國,嚇得人家連夜歸降不戰。他們已經班師回朝,現如今應該是在半路,不知道會有什麼變故,隻是猜測陛下要不龍心大悅,要不就用什麼借口搪塞,將人屠推出去被絞殺。”
子衿頓了頓,“這一次,末驚和阿玠都在,萬一……是他二人之一……”
聽他一頓說話,時卿也是頭疼,詢問其事情的源頭是什麼?
子衿蹙眉:“是陛下。”
時卿:“……”
“鄰國的君主不知道從哪聽說,吾國師容貌甚美,就端著齷齪心思,與陛下談和講條件。隻一個要求,那就是要你以女子的身份前去和親,使得兩國永結秦晉之好,免去多年的戰爭,陛下厭戰,索性就自作主張的答應了他。陛下此舉對你來說豈止是可惡,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
子衿瞥了一眼時卿,見他神色如常,才又繼續:“也不知道阿玠是如何知道陛下已經打算將你賣了,他一氣之下將自己關在屋裡好些時日。再出去的時候,就煽動朝臣反駁陛下的決定,還主動請纓前去戰場,發誓要將他們斬儘殺絕。末驚,他是因為我受了重傷,所以也跟去後邊湊個熱鬨,那時我還沒醒,沒能將他們攔下。”
時卿:“難怪,我醒來那日阿玠臉色不對勁,還像是發了癔症的瘋子一般,言語不當就罷了,行為舉止更是大逆不道,說出來都丟人。”
他說著還抬手扶額,一副痛心疾首,妄為人師的模樣,給子衿看了一愣一愣的,心中感歎時卿真是憂心弟子。
卻不知道時卿隻是單純的想要隱晦的表達,自己被阿玠逼著一塊兒乾了些荒唐事,說出來都丟人。
“他們離京有多久了?!”
子衿:“快有兩個月了。”
時卿點頭,“你先回去仔細養傷,我等阿玠回來再細問一些事情,現在腳上這鐵鏈還不能解開,毋需擔心我,我隻是行動受限,其他一切照舊,沒有危險。”
子衿看他好一會兒,才是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算是相信他說得話是真的。
“小心謹慎些,不要讓人發現。”
子衿點點頭,還是在時卿的目光中,化為獸形,然後飛快的蹬上房梁,順著梁木跑了。
嘎吱——
仆役還是按時辰來給他送吃的,日複一日的不重樣,時卿一次都沒有吃過,等著仆役將上頓的收走,放下下一頓的吃食,然後迅速離開此地。
在他關門前,時卿還是適時出聲,“你家主子什麼時候會回來?!”
仆役眨眼看著他,然後反應過來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雙手好一陣比劃之後,通過動作告訴時卿一個準確的時間,便是七日左右,就能到家了。
時卿麵上不見一些欣喜,儘是煩悶,氣惱所取代。
這個死小子能耐大了,居然還當成了坑殺萬人的屠夫劊子手,他究竟是怎樣變成這樣瘋瘋癲癲,嗜殺成性?!
確切知道阿玠到家的時間之後,時卿也算是體會了一把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人回來,隻是剛入院子,坐在他麵前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又被將軍傳話叫走,一塊兒入宮去了。
一句話都沒搭上的時卿,心中煩悶更甚,心道:陛下這個蠢蛋就這般藏不住心思,非得將殺人全家寫在臉上嗎?生怕他們不會謀朝篡位一樣,現在就一個勁兒的逼迫,等到頭了,屆時又不得不痛哭流涕得求饒命,這天底下哪會有這樣好的事情,都讓他獨占著。
和親一事,奇恥大辱!
將主意打到我頭上,虧得他居然想得出來,說句厚顏無恥都算是抬舉他了。
左等右等的過了大半天之後,阿玠一身煞氣的又匆匆回來了。
進了門,二話不說的就前去將時卿腳踝的鐵鏈給解開了,時卿對於他的舉止還有些詫異,微微挑了挑眉,不多話。
他隨手將手中的鐵鏈一丟,嘩啦嘩啦的一陣,鐵鏈滑回了榻下,然後彆過臉,克製自己不去看時卿,薄唇翕動。
“你自由了,快回安國寺吧。”
時卿坐著不動,看他眼眸躲閃的心虛非常,當即沉臉厲聲道:“怎麼?去了一趟邊關回來,就蔫頭巴腦的成了這幅要死不活的鬼模樣?!”
阿玠不理會他。
“之前不是挺狂的嗎?如今啞巴了?”
阿玠還是不說話。
先前時卿不說話,憋得心口疼,如今阿玠將他那時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的像,憋得他眼眶發紅,好不可憐。
但是時卿是注定不會憐惜他的那個人,無視他可憐的模樣,厲聲質問:“去邊關坑殺了數萬人,如今消氣了?還是想連同那高位上的人一並拽下來,將他也列為你坑殺的萬眾之一?!”
阿玠:“……”
“阿玠,我在問你話!”時卿沒好脾氣,“回答我!”
阿玠:“……”
阿玠:“我沒有,卿卿,你會信我的對嗎?!”
“信你什麼?!我讓你關在這兒二月有餘,外頭發生了什麼我一概不知,”
阿玠又不吭聲了,隻是一個勁地看著時卿,恨不得將人看穿。
“看我做什麼?!”時卿氣得丟給他一個刀眼,嗬斥:“莫不是想將責任全部推卸給我嗎?是我讓你那樣做的嗎?!”
“……不是。”
隻是回應一聲,就彆開了眼,眼尾還透著慍怒的紅,脾氣倔的像頭驢。
一連憋悶兩月之久的時卿,就是再薄情,這會兒也坐不住了,這死小子真是活該!活該自己心中還對他有一絲掛念!
啪——
阿玠都沒有看清時卿是怎麼到自己跟前的,隻是餘光裡瞥見一個清白的身影一閃,下一瞬臉上就傳來火辣辣的痛感,清脆的響聲落地。
“卿卿……呃……”
時卿絲毫沒有心軟半分,甩了他一巴掌之後,又快速地抬手五指成爪扼住他的脖頸,直直將人掐住,倒退數步之後,後背砰地一聲撞上窗邊挑梁的柱子上,二人的腳步才急刹停住。
時卿看他,眼眸微眯,慍怒:“我讓你說話!”
說罷,手上的勁兒又使大了幾分,阿玠的頸骨被他捏得發出一聲脆響,忍不住這沉默的窒息感,雙手攀上他纖細白皙的手腕,還是打算挽留他幾分心軟憐惜。
“你不說,我今日就送你上路!”時卿聲音冷硬如他鐵石心腸般,再沒有半分心軟存在,“阿玠,你是不是還覺得你在我這兒有什麼特例?!我再問一遍,你要是還嘴硬不說,就彆怪我心狠。”
“坑殺數萬人,欺君罔上的是不是你?”
時卿盯著他,就怕錯過一絲錯怪他的機會,但是阿玠顯然沒有辜負他的失望,緩緩從被扼住的咽喉中艱難地擠出一聲回應。
脖頸的力道驟然鬆懈開來,時卿收回手,垂眸看著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的人,眼裡儘是失望,藏在袖中的手攥緊,無不昭示著他此刻的怒氣和深深的無力。
阿玠,替他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