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山上,子衿又是消停了幾日,將自己關在屋舍裡不出門。
時卿不知道自己在院外望風的時候,一人一狐在屋裡說了什麼,他也懶得去知道這些。
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坐在那棵銀杏樹下撫琴,那樹是他師尊親手為他種下的。
原先他以為,他會和師尊一直生活在這山上,不為世俗所擾。
可是他錯了,他錯的太離譜了,他錯就錯在他以為師尊是出於慈悲之心,將他從戰場上撿回來救活,他錯在自以為是師尊憐惜他,他錯在異想天開師尊會守著他一輩子。
如今想明白,才發現什麼都是錯的,救命是錯的,憐惜是假的,守護也是他自欺欺人臆想的東西。
師尊授他術法存活於世,他本應該是感激他的。
但是他也將他棄於亂墳崗,將他送入險境地獄,使他命魂殘缺不全,抽走了他的兩魄,毀了他的神性。
他至此看似無欲無求,幫襯子衿純屬禮尚往來,子衿撕裂自己的神魂給他修補命魂,暫且使他命魂穩固,保持少許怒哀樂惡欲,看著帶了些人氣,喜和愛兩魄卻已經被抽走了。
師尊要他成為大惡,但是他如今卻不懂得如何成為這大惡?
子衿的事情讓他心中突生一絲慈悲,但他缺了魂魄,已經不會愛人了,更彆說會頓悟大愛是什麼?!
或許是憎惡,可是一命抵一命,時卿覺得這事扯平了,大不了就是今後再也不見師尊便是。
這樣的時卿懵懂如初生的嬰孩,與世無爭,無欲無求,隻想著自己哪日死了,也不用勞煩他人掛念。
隻是心中有愧,他八歲時為了活命殺了幾隻食死人肉的鳥,還生啃入腹,與食死人肉沒什麼區彆,為此他苦修辟穀之術,超度亡魂,以此彌補自己心中的愧疚。
隻是百姓視他為菩薩,師尊卻視他為天生惡種。
每當想不明白,心中焦躁不安的時候,他便強迫自己坐在這樹下撫琴靜心,時不時再看看那棺材中躺著的人。
他沒問過子衿,他妹妹的名字是什麼,隻是覺得他妹妹的魂魄溫養在這個軀殼裡,便是兩魂共用一個身體,不知道最後溫養的結果如何,但是這原身隻剩下一縷沒有意識的殘魂,叫子寧不合適,叫原身的名字也不好。
時卿自作主張給她取名為琥珀,沒有彆的寓意,不過隻是保證這具肉身不腐,想起來的時候,還能用些製傀的手段將肉身修複一番,不至於醒來之後,小姑娘一看自己怎麼還是缺胳膊少腿的不好看。
思及此處,他像是靜了心,長舒一口氣,指尖微微撥動琴弦。
既然是答應了幫忙,這忙就得幫到底!
七世緣分尚且如此,更何況一世的一瞥,不過是轉瞬即逝罷了。
一攏一撚,琴弦撥動間,琴音悠揚傳出去好遠的地方,順著風寄予遠方的故人,心中驚起陣陣波瀾,久久不見平靜。
“原來,這就是神性?就是魂魄殘缺,心境還是如此不變,隻是大愛頓悟太難,小愛全失了嗎?”
故人聽著這琴聲,抬手撫上心口,感受著胸膛裡與平常快慢不一致的跳動,低聲呢喃:“卿卿,這便是你所失那兩魄的威力嗎?為何對他人還會有慈悲之心?為何獨獨對我沒有?”
“是我做錯了嗎?”
“我也想悔過了……卿卿,是我對你不起……”
那人的第三世,他成了人世間將軍家的嫡長子,效忠於尊貴的帝王。
自降生那一日起,子衿就讓時卿與他下山去瞧瞧,暗中守在那人身邊,一直護著他長到十八歲。
時卿輾轉之下成了他的教書先生,子衿就扮做他的書侍,一直跟在左右。
末驚見他的時候,還會笑盈盈的叫他一聲師兄,子衿確實心動,但也掩藏的很好。
時卿雖是他的教書先生,可是也不止是隻教授他一人,旁係還送來了一位伴讀的孩子,也不知道姓氏為何,隻是末驚叫他阿玠,下人們稱其為表少爺。
時卿和子衿是不在意這個孩子的,隻是這個孩子時常往時卿跟前湊,每見到他眼睛都發亮的厲害,不知道個中有什麼緣由,時卿也不喜歡他如此熱情,便冷臉相對。
這樣熬過十八年,末驚的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生父被傳叛國投敵,將軍府全家下獄,而後家中女眷仆人進宮為奴,家中男丁仆役統統發配邊關充軍。
時卿和子衿本是要被牽連下獄的,但是一記免死金令讓二人成功脫險。
時卿不知何時穩固的坐上了國師的位置,手握免死金令,二人得以回到安國寺修養。
子衿有意將末驚和阿玠帶走,可是再次入天牢看到那一雙雙沒了熱切的眼眸,他如芒刺背,匆匆地來一趟,又著急忙慌地走了。
阿玠不明白,看著同樣灰頭土臉的兄弟,奇怪道:“你怎麼就將他趕走了?他能救你出去的,你為什麼不聽他將話說完?!”
末驚麵壁,蹲坐在牆角,手裡還握著子衿慌忙之下塞給他的半枚玉佩,悶聲道:“先生都已經被陛下禁足了,要是還讓師兄帶我們出去,隻是徒增麻煩,我不想給師兄添亂,也不想……看他落入危險之中……”
最後那一句話聲音太小,阿玠聽得不算清楚,疑惑的又問一遍,“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沒什麼好說的,如今形勢不對,我們就不要給先生添麻煩了。”
阿玠:“…………”
末驚不肯跟他走,子衿隻能匆匆回到安國寺找時卿幫忙。
人還沒進院子,時卿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他不願意隨你離開。”
像是早就料到這個結果,時卿還能氣定神閒的在院裡喝茶,子衿卻是急得火燒眉毛,匆匆邁步進院子。
“你知道?”
時卿點點頭:“隻是有所猜想到,他為人正直,處事不驚,憂心父母,怎麼會因為苟活就跟著你離開?況且牢裡關著他的家人,你就是在他心中最重要,也撼動不得他心中多餘的心思。不如趁早放棄,等到年前流放,暗中隨他一齊去往邊關。”
“可是……”子衿急切,“可是你說過的,他此行會並不順利,家中的親人都會在這流放之路上相繼而去,先是承受生死離彆之苦,而後就是戰友背叛之苦,最後還要抗下一世的罵名苦楚。雖是壽終正寢,可是他這輩子這樣苦了,如何能活得順遂心意,我……我求你,時卿,你答應過我為他逆天改命的,我……”
“我不會食言。”時卿這會兒才抬眸看他,擲地有聲道。
子衿:“…………”
時卿:“但是需得以命換命,不是一條命換他的一條命,而是你我兩條命去換他一條命,你還願意嗎?”
“我……”
“你得為他死一次,替他承受那些苦楚,之後的餘生,他隻用獨相思,飽受相思之苦。不全算是苦死一世,但是你的後果,你需要自己承擔,便是再次沉睡百年,或是數百年,你還願意替他抗命?!”
子衿點頭。
時卿:“我之所以要死一次,是因為此舉逆天而行,我修為會倒損百年,他的後幾世會因為這一世的插手所有,而闔家安康,萬事如意,命也不需要再改了。”
子衿聽完,卻遲疑了,“除了倒損百年修為,你……你還會如何……時卿,逆天改命會有報應,我知道的,你不可能隻是倒損修為這麼簡單,你告訴我,還有什麼後果?!”
時卿彆過眼,不做正麵回答,隻是隨意一句,“沒什麼後果,那是我該走的路,不過是靠著末驚的事情實現罷了,不算是我的報應,那是我應得的下場。”
“身死道消,神魂俱滅嗎?!”
時卿沒吭聲,隻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往屋舍的方向而去。
子衿高聲質問:“時卿!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時卿腳步猝然一頓。
“為什麼?!”
“……記得我跟說過人屠的事情嗎?”時卿堪堪側身看向他,眸光平淡無波,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我的結局便是成為人屠,成為神劫的最後一道關卡,被即將飛升成神的人所殺,然後身死魂滅。”
子衿:“……”
“這個結局,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從我師尊的往生鏡中看到了。”時卿收斂著眸中微弱的哀傷,“不止我一個人知道,我師尊也知道,所以他為了避免我誤入歧途,將我棄於亂墳崗,受厲鬼啃噬魂魄,抽走我兩魄也是為了剿滅我心中的惡。也許他想讓我成為大惡,或許他也想將我從源頭扼殺,以免鑄成大錯。當初他不殺我,隻是為了讓我自己選擇。”
子衿:“他告訴你的?!”
時卿搖搖頭,垂下眸子,“是我自己武斷猜測的。”
“你從來都是靠自己猜測嗎?!”
“嗯。”
子衿被他氣得,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尊便是你不得不成為大惡這一路上的罪魁禍首?!”
時卿:“…………”
“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