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兩個同樣被拋棄在過去的……(1 / 1)

午飯後,虞笙回到寢室難得隆重地將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然後拒絕了孟雪時的接送,獨自去赴許曼的約。

一路上,虞笙不停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可是在見到許曼的那一霎那,她最近強裝出來的淡然還是瞬間瓦解。

約定的地點是一間十分精致的西餐Bar,餐廳裡滿是各色的複古桌椅、擺件和油畫,桌邊也放滿了新鮮綠植,環境優雅、華貴而隱秘,並且價格不菲。

許曼今天穿了一件鵝黃色的毛衣配灰色過膝短裙和皮靴,長發優雅並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瑩白的珍珠項鏈綴在領口,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有指甲蓋那麼大,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支成色很好的翡翠鐲子,典型的富太太裝扮。

哪怕虞笙今天已經鉚足了勁打扮自己,隻為了給媽媽留下一個好印象,但坐在她麵前時,還是被襯得像個淳樸的女大學生,不知情的還以為許曼下一秒就要掏出支票來讓她離開自己兒子,又或是貧窮大學生應聘家教什麼的,但就是不會將她們聯想為一對母女。

桌上此時已經放著一壺花茶以及幾碟精致的甜點。許曼抬手為虞笙倒了一杯茶,濃鬱的花香瞬間撲鼻而來。她將杯子放到虞笙麵前:“我點的玫瑰茶,要是不喜歡你再點彆的,這家的咖啡也很不錯的,咖啡豆都是從國外進口的,你平時應該挺難喝到。”

虞笙端起杯子,心中微怔,但還是微笑著回複:“我不是很喜歡喝咖啡,茶就挺好。”

說完,兩人一陣尷尬。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虞笙如鯁在喉。見到心心念念的親生母親,原本設想中應該激動的自己,此時卻隻有茫然、尷尬,和胸口暗暗的痛。

她第一次和媽媽麵對麵坐著,並不想提起那些煞風景的事,卻沒想到許曼率先問道:“笙笙,當初媽媽實在是沒辦法同時帶走兩個孩子,媽媽當時情況也不好,加上你妹妹還小,所以我就把你留在了家裡,你……不會怪媽媽吧?”

“沒有,我理解你做的決定。”虞笙回答得乾脆,她本就能理解許曼離開的理由,也能理解許曼帶走妹妹的決定,一直以來,她從未因此怪過媽媽。

但許曼似乎不相信,似乎在她的想法中,沒有人能在經曆了這些事之後,還能像虞笙這樣淡然處之。她盯著虞笙看了許久,見她麵上依舊平靜,便又試探地問道:“你後來,怎麼過的?你爸爸還在牢裡嗎?還有爺爺奶奶,怎麼樣了?”

聽她提起爸爸坐牢的事,虞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看樣子許曼離開後,對家裡的事也不是一無所知,那她應該也能想到,幼小的自己被留在這樣的家庭裡,會麵對什麼,但她從未回頭看自己一眼,任由她在那間房子裡自生自滅。

想到這,虞笙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她雙手握著杯子,似乎像從中獲得一些溫度:“爸爸死在牢裡了,起先一直是爺爺奶奶照顧我,後來他們也相繼離世了,我初中以後就一直自己生活了。”

許曼聽完倒抽了一口涼氣,其實從張京柏的話語中,她大概也能知道虞笙過得不好,但她沒想到,虞笙竟然是孤苦無依地長到這麼大:“我……我沒想到會這樣,我以為哪怕沒有你爸爸,你爺爺奶奶也會一直照顧你的……”

虞笙垂眸,唇角幾分無奈並著苦澀:“爺爺奶奶身體早就不好了,幾次打擊之後,油儘燈枯了吧。”

“那……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是怎麼解決的?”

“申請了貧困生,學費有減免,各種機構也會給一定的生活補助,大學又申請了助學貸款,假期也會去打工。”

虞笙儘量言簡意賅地交代了她這些年來的過往,許曼一邊聽著,擰起了眉頭。

她思索了一會:“你爺爺奶奶那套房子應該還值點錢……”

聞言,虞笙苦笑:“那套房子,爸爸出事那會就賣掉了,一部分用於受害者家屬的賠償款,一部分給爺爺奶奶治病,沒剩下多少。”

許曼長歎一口氣,抹了抹眼角:“我沒想到,你會過得這麼苦。”

“還好吧。”虞笙輕描淡寫,“起初可能也挺難熬的,也有很多傷心無助的時候,但後來忙於生活和學習,也來不及關注自己的情緒了。”

能說出來的,都已經是千帆過儘,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被學校裡的壞同學剪掉了長頭發,哭著想喊媽媽卻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媽媽了;爸爸喝醉酒在房間外罵罵咧咧地摔東西,而她縮作一團瑟瑟發抖地緊緊盯著房門上那六道鎖;夜深人靜因為怕黑把燈都打開,卻又因為害怕增加電費於是又都關上,然後睜著眼睛到天亮……

無法一一說明,因為真的太多了,也因為都過去了。虞笙本就不是一個愛訴苦的人,而且她堅信,未曾共同經曆過這些,哪怕她聲情並茂地講述出來,對方也無法十足地與她共情。

許曼再次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淚浸濕的眼角,握住了虞笙的手。

這是虞笙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觸摸到媽媽,她手心柔軟但體溫微涼,和自己想象中的溫暖觸感不太一樣。

“笙笙這些年肯定很難過,我原以為我走後,你爸起碼能清醒一些,卻沒想到——”說著,她扭過頭去用手帕遮著,吸了吸鼻子。

虞笙原本以為會從她嘴裡聽到這麼多年對她不聞不問的一句對不起,卻沒想到許曼竟直接避而不談:“算了算了,不提這些傷心事了。我聽京柏說,你在杭大讀服裝設計?”

“對,已經大三了。”虞笙默默地收回手。

“我的笙笙好優秀啊。”許曼沒有注意虞笙的小動作,她望向虞笙的眼神透著滿意與欣喜,轉而又“數落”起另一個女兒:“不像銀心,每天隻想著玩,連大學都沒考上,好不容易幫她申請到國外的學校,她說不念就不念了,現在又眼巴巴地去讀補習班,哎,真是不讓人省心。”

虞笙還未接話,許曼又問道:“不過說起來,你和京柏交往過?那你們現在……”

許曼問起她這一茬事,虞笙倒不意外,畢竟現在有了這層關係,許曼怕日後她和張京柏關係尷尬也是情有可原。

“媽,媽媽,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嗯,你說。”許曼說著,端起茶壺替虞笙添茶。

“我和京柏短暫地交往過一段時間,現在已經分手了,而我現在的交往對象是孟雪時。”

茶水濺到了桌上。

許曼顯然不會想到還有這麼一個爆炸信息在等著她,臉色瞬間就僵了,慌忙拿起紙巾去擦拭桌上的水漬。但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富家太太,她很快整理好了情緒,略顯擔憂地說道:“其實你們孩子之間感情的事,大人們不該過多參與,可是你也知道,我現在的丈夫,京柏和雪時的爸爸,是大學教授,在社會上也頗有些名望,而且他為人有些傳統,最見不得這些,我怕他對你的印象不好……”但眼下這件事還不是最要緊的。

“笙笙,和雪時交往的這件事,咱們暫時先放一放,你們小孩子麼,感情也沒什麼長性,而且你們交往也才沒多久吧,不用這麼快下結論。今天約你出來,媽媽主要是想問問你,今後的事,你有什麼打算嗎?”

恐怕這才是今天會麵的重點,比起她和孟雪時、張京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她和許曼的關係才是最尷尬的,尤其在她知道媽媽這些年過得很好,隻是單純沒想起要回來找她之後,而她,似乎也明白了許曼的意有所指,或許那天在張家,她連問兩遍卻得不到她的答複那會,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了。

但無論如何,時隔十六年後能再見到媽媽,虞笙心中還是欣慰的。“能再見到媽媽我已經很開心了,沒有彆的想法了。”

許曼雙手交握,沉吟了一會,才緩緩說道:“媽媽其實很想把你接來和我們一起住,但你也知道,這不是個很快能做下的決定,畢竟家裡還有那麼多人,我和你張叔叔,又是二婚……而且我們已經分彆十六年了,總要有一些時間來緩和,對嗎?而且我想這麼多年,你自己生活應該已經很習慣了,突然把你接到家裡來,我怕你反而會不自在。”

前半段是現實情況沒錯,後半段聽起來卻像是借口。

虞笙的目光漸漸冷了下去,而許曼卻尚未察覺:“所以我想,等我們把這些年欠下的情感填平之後,再做打算,好嗎?”

這話說得很漂亮,但許曼的言下之意,虞笙聽懂了,她雖然並沒有打算要搬去張家和媽媽妹妹一起住,但從許曼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感受到了心寒。

縱然她也能理解這麼多年過去,媽媽早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她一時融入不進去也是正常的。可第一次見麵就與她說這些……

心裡密密麻麻的疼又再次翻起,虞笙覺得呼吸都沉重了起來,但望著眼前的許曼,她還是點了點頭,心中對母愛的渴望,到底還是占了上風。

得到了女兒肯定答複後的許曼,像是放下了一樁什麼大事一般,整個人看起來都輕鬆了,氣定神閒地喝起茶來。

兩人又閒聊了一陣,突然她抬眼看了一瞎手機上的時間,驚呼:“啊,都這麼晚了。對不起啊笙笙,我得回去了,你張叔叔今天晚上要回來吃飯,點名要喝我做的羅宋湯。你……是不是也該回學校了?還是你想在這裡吃晚飯,這家餐廳的牛排很不錯,你要是想吃,媽媽幫你買好單……”

“不用了……”虞笙感到很疲憊,但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我一會要去咖啡店打工,路上隨便吃點就好。”

見虞笙有自己的安排,許曼也不堅持,她起身買完單之後就匆匆回去了,出門前還和虞笙說,會在微信上聯係她。

第一次與媽媽的見麵,就這樣落幕了。

虞笙沒有立刻就走,她坐在位置上,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對麵,悵然若失。

她以為自己找回了媽媽,可卻總覺得自己失去得更多,她失去了對媽媽的一切幻想,失去了重新回到媽媽身邊的可能。

其實說了這麼多,她最想問的,不是當年媽媽為什麼要走,不是為什麼選擇帶走妹妹而不是她。她想問的,其實是這十六年來,她明明也在杭城,為什麼不來看看自己。

或許她怕再被拖入深淵所以不敢回來,可是她似乎在言語中,連她的存在都抹殺了,以至於許銀心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張成益不知道她還有另外一個女兒。又或許她在新家裡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維持著這一段來之不易的婚姻,可顯然也沒有,她獨得張成益的寵愛,不惜與原配鬨翻也要娶她進門,“獨女”許銀心也因著這份寵愛在這個家裡肆意成長。

所以她不敢問,她怕問出口之後,許曼的答案讓她無法接受,也怕問出口之後,她會怨恨母親。

起身離開餐廳,就看見孟雪時站在街角處等著自己。

想都沒想,虞笙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向他奔去,孟雪時張開雙臂接住她,將她擁進懷裡,輕撫著她發絲。

“你怎麼會來?”將臉埋在孟雪時胸口的虞笙說話甕聲甕氣。

“你知道的,我不太相信許曼。”說完,孟雪時低頭看了看她,見她情緒低沉,便又問道:“怎麼了?聊得不開心嗎?”

虞笙搖了搖頭,在他懷裡深深地嗅著他的氣息,仿佛他能給自己帶來力量似的。

“我覺得。”虞笙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媽媽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可能甚至從沒有想起過我,隻有我一直留在原地等她。”

聞言,孟雪時歎了口氣,垂頭親了親虞笙的發頂。

天色逐漸變暗,四周燈光逐一亮起,人來人往的街道,兩個同樣被拋棄在過去的小孩,緊緊抱在一起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