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榮興裡之後，虞笙就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裡。孟雪時知道她想自己待著，便也不去打擾她，隻靜靜守在她房門口。說不擔心當然是假的，但或許自己此時能做的，也僅僅是默默的陪伴。

夜色降臨，未開燈的房間裡，隻有幾縷橘色的路燈光從窗戶中透進來。

虞笙抱著膝蓋窩在床邊坐了好久，發麻的雙腿讓她意識回籠，這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了。

打開書桌上的台燈，視線被台燈邊上的八音盒吸引，一個很普通的紅色愛心八音盒，看上去有好些年頭了，但被保存得很好，上麵沒有一絲灰塵。

扭動八音盒底部的發條，虞笙掀開了盒蓋，《致愛麗絲》的旋律開始緩緩流淌，就著這音樂，虞笙從八音盒裡掏出一把小鑰匙，打開了書桌邊那個上鎖的抽屜。抽屜裡，是一張被保存的很好的相片，一個女人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女人笑得很甜很美，而那個嬰兒卻像是剛哭完，臉上還掛著淚。

這就是虞笙和媽媽唯一的一張合照了。

照片下麵還有一遝畫紙，都是她小時候畫的一些漂亮裙子。那時家裡窮，隻買得起那種八色的蠟筆，小小的虞笙就用這簡單的八個顏色塗畫了一條又一條美麗的裙子，因為媽媽喜歡。

音樂戛然而止，靜默重新籠罩這間房間，虞笙還在望著這疊畫紙發呆，直到孟雪時敲門進來。

他一進門就看見坐在地上的虞笙，昏暗的燈光剛好打在她的側臉，照得她的臉頰亮晶晶一片，那是她的眼淚。

孟雪時心口一揪，蹲在她麵前像是怕驚動了她似的小聲問到：“吃點飯好嗎？我叫了外賣。”

虞笙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依舊迷離，像是還未從自己的世界裡出來一般。她指著照片上的許曼說：“她變了挺多的是不是？”

孟雪時伸手接過這張照片，看了兩眼。照片上的許曼其實和他初見她時差不多，但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是，人都會變的。”

虞笙低頭繼續看向照片：“剛剛我在想，搞不好我和她早已經在路上遇到過好多次了，但我沒認出她來。其實，若不是她今天突然問我名字是哪兩個字，怎麼寫，我也不會意識到她可能是我媽媽。”她摸著照片上媽媽的臉，繼續說著：“你看，我都和銀心見過那麼多次了，都沒意識到我們倆可能是姐妹。”

“不是你的錯。”孟雪時摸了摸她的頭，低頭看向照片上的另一個人，“這是你小時候？”

“嗯。”虞笙點了點頭，“但我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拍的這張照片了。”

“不記得是自然，那時候你才多大，小孩要到三四歲才能有長足的記憶。”說著，他又去看那些畫紙，上麵清一色畫著一個女士，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拎著好看的包包，這應該是虞笙小時候為她媽媽畫的。“這是虞大設計師的早期作品嗎？”

孟雪時的調侃成功讓虞笙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笑意，她翻著這些畫紙，思緒卻飛到了十幾年前：“我記得的和媽媽相處的畫麵其實並不多，印象特彆深刻的，就是她每次出門，都要站在那裡——”她指著衣櫃邊上的鏡子，“站在鏡子前麵照來照去，換好幾套衣服，還問我好不好看。她很喜歡漂亮衣服，小時候帶我出去逛街，因為忙於試衣服把我給搞丟過，不過這都是後來我爺爺奶奶告訴我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所以你就要當服裝設計師？”

“有她的原因，不過更多還是因為你，是你幫我把這個想法具象化的。”說著，她笑著扭頭望向孟雪時，輕撫著他的臉：“你是我的繆斯嘛。而她麼——”虞笙情緒又低落了下來，“可能我潛意識裡，還是希望她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能穿上我設計的衣服吧。”

孟雪時貼了貼她的額頭：“一定會的。不過現在你能不能和繆斯共進晚餐了？”

虞笙搖了搖頭，攀著他的手臂鑽進了孟雪時的懷裡：“不想吃……”孟雪時的長發垂下來，被虞笙用手指勾住，隨即她問了一個一直埋藏在她心裡的問題：“你為什麼要留長發？”

孟雪時垂頭，和虞笙四目相對：“因為我長得像我媽，所以我故意留長頭發，膈應我爸的。不過他好像沒發現，隻當我是叛逆期還沒過。”

聞言，虞笙剛有些平複的情緒又低落了下來：“對不起，我媽她破壞了你的家庭。”

孟雪時摸摸她的頭：“又不是你的錯，不用你道歉。”隨即，他又道：“如果不想吃飯，那早點睡覺好嗎？”

而虞笙隻是抱著他不想鬆手：“你要回家或者回學校嗎？”

“不回。”孟雪時親親她的額頭，“我在這陪你。”說完，他半抱著虞笙將她放到床上，看著她躺好這才退出了房間。

同一時間，張家幾乎可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原定的家宴並未能如期進行，明明已經是晚餐的時間了，幾個人包括後來才從書房裡出來的張成益都坐在沙發上，看著哭得不能自己的許曼，緊鎖著眉頭。

半晌，還是張京柏率先開口問道：“所以說，虞笙真的是你的女兒？”

許曼點了點頭，垂淚不語，邊上的許銀心卻大叫了起來：“我竟然還有個姐姐？！我怎麼不知道？那媽媽你怎麼不把她帶到家裡來？”

“我……”許曼擦了擦眼淚，啞著嗓子道：“我那時沒有能力帶走兩個孩子，所以隻能選擇帶走了年紀尚小的心心……”說著，她抬眼看了一眼張成益，似乎想確認他的反應，“卻沒想到今天突然遇到了，也沒想到笙笙竟然是京柏的女朋友……”

“分手了。”張京柏適時地補充。許銀心聞言瞥了他一眼，似是有話要說，但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

若說在場的誰心情最複雜，那必然是張京柏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隻是想找個女朋友來替代許銀心，卻莫名其妙找上了許銀心失散多年的姐姐。

這樣想來，也怪不得她們倆長得像了，隻不過因為成長的軌跡天差地彆，性格差異也極大。看著眼前嬌憨金貴的許銀心，想著事事親為，為了賺生活費努力打工的虞笙，連一件貴一點的衣服都買不起的虞笙，張京柏最近因為一係列打擊近乎麻木的心臟突然密密地疼了起來。

愧疚感來得後知後覺，想起自己曾幾度因為許銀心的事而將虞笙拋下，張京柏隻覺得自己無顏再見她。

又一陣沉默之後，張成益終於開口：“那你打算怎麼辦？要認回這個女兒嗎？”

許曼看了看他的眼色，怯懦著沒敢回話，倒是許銀心一派天真地喊著：“那就把姐姐也接到家裡來啊！”

張成益看了一眼無聲的許曼，又看了看不知為何情緒低落的大兒子，最終拍板：“你找她談談吧，再多一個人，家裡也不是養不起，畢竟是你的女兒。”

許曼知道張成益生氣自己瞞著他還有另一個女兒這件事，但見他對虞笙的存在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反感情緒，還是鬆了一口氣，正想答應，又聽張成益補充道：“但是彆跟彆人說她是你女兒，被人知道不好，還以為我們家裡多亂呢。”

聞言，許曼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嘴角微不可查地顫了顫：“我，我先跟笙笙聊聊吧，我們母女那麼多年沒見，總歸是會生疏一些，回家住這件事，還是慢慢來吧，也許她在原先的房子裡住習慣了一不一定。”

聽完大人們的對話，許銀心十分失望，她自從知道虞笙是她姐姐之後一直十分興奮，整個人都沉浸在喜悅中。而張京柏則不然，他的目光在許曼和張成益之間來回遊走，被他們兩剛才的話驚得背脊發涼。第一次，他想讚同孟雪時的話——這個家，看似光鮮，但真的很肮臟。

眼看著張成益和許曼一前一後地上樓回房，張京柏抓起外套換鞋出門。許銀心還想喊他給自己的遊戲賬號充值，可還沒喊出口呢，人已經消失在門口了。

出門叫了輛車，張京柏直接打電話給孟雪時，想問他虞笙的情況，但電話還沒響兩聲就被掛斷，過了一會，孟雪時發過來一條微信。

MXS：什麼事，說。

張京柏：虞笙怎麼樣了？

MXS：她睡了。

MXS：[地圖]

MXS：你想來就來吧。

這小子……

張京柏有些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被弟弟看透的感覺並不怎麼好。

按著孟雪時給的地址找了過去，剛到小區門口張京柏就被驚到了，和他家所在的小區比起來，虞笙家隻能說是非常破舊。道路坑坑窪窪，小區裡的路燈也不怎麼亮，打著手電找到了虞笙家樓下，就見孟雪時剛好從樓道裡出來，手裡還拎著一個垃圾袋，似乎要去倒垃圾。

這種生活化的場景讓張京柏驚詫，孟雪時雖然總說著討厭待在家裡，但在家他可是連飯都不用自己盛的，甚至張京柏可以打賭，孟雪時連他們家小區的垃圾分類點在哪裡也不知道。

見張京柏到了，孟雪時朝他揚了揚頭，就算是打招呼了。

張京柏指了指他剛出來的門洞：“虞笙家，就住這？”

孟雪時點了點頭：“嗯，二樓，亮著燈的就是，不過她剛剛睡著了，你有話還是在樓下說吧。”說著，他提溜著垃圾袋往垃圾站走去，張京柏便也跟在他身後。

兩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三更半夜竟然站在垃圾桶邊上聊天。

“沒想到笙笙家住這裡，以前我每次來接她，她都讓我在前麵商場邊上等她。”

“可能她不好意思吧，讓你看到她窘迫的一麵。”

張京柏挑眉，心裡有些不痛快：“那她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你住進去了？”

孟雪時轉身，略張狂地扯了扯嘴角：“我和你能一樣嗎？”說著，伸手將垃圾袋往垃圾桶裡一扔。“你來乾嘛？就看看她好不好？”

見他提起正事，張京柏將心中的怒火壓下，掏出打火機點了支煙：“虞笙媽媽的事，你知道？”從下午孟雪時的反應來看，他顯然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而張京柏自己還是在許曼說了之後才知道的。

孟雪時也不隱瞞，直接承認：“嗯，她之前和我說過，就是她收留我的那天。”

張京柏抽了口煙，隨即低頭自嘲地笑了笑：“看來你跟她還真的挺聊得來，我和她交往了幾個月，對她的事甚至還一無所知。”

“或許是我和她身世相仿吧，她沒有媽媽，我也沒有媽媽。”說著，孟雪時瞥了張京柏一眼，“你也不用過分自責，畢竟你那時心都在許銀心身上，哪怕虞笙告訴你了，你或許也不會當回事吧？甚至你可能還會審視她，這樣的身份家世配不配得上你。”

孟雪時的話像利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張京柏，連帶著擊碎了他的偽善。想起自己那天在KTV裡因為朋友和合作方的幾句話，就讓虞笙離開，覺得她多少拂了自己的顏麵，和今天不近人情隻在乎自己臉麵的張成益，和看張成益臉色的許曼又有什麼不同呢？

見他低頭沉思，孟雪時不禁嗤笑：“怎麼，說穿你了吧？你也彆急著反省，我們家畢竟有這樣的基因在，你又是張成益最得意的兒子，會這樣想也是正常。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今天下午我們倆走了之後，家裡又發生了什麼事。”

“家裡……”張京柏動了動嘴，卻說不出口。

孟雪時了然：“她不想認虞笙是不是？”

“沒說不想認，說是要和笙笙聊聊。”

“恐怕張成益也不高興了吧，他最愛麵子，家裡又多出來個女兒，還和兩個兒子都談了戀愛，說出去又要笑死人了，嗬，張教授不是說文化人要低調嗎？”

孟雪時將家中各人反應猜了個七七八八，張京柏也沒什麼好瞞的了。他仰頭看天，吐出一口煙圈：“家裡那些事你也都知道，我也不知道虞笙和她媽媽相認對她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你最好給她打個預防針，許曼那裡……”

“不用我們說虞笙也知道，許曼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她若是惦記過虞笙，這麼多年為什麼不來找她？甚至兩個小區的距離，開車都用不了半小時。”

“不過——”孟雪時回頭望向斜對麵亮燈的二樓窗戶，“即便這樣說，虞笙還是很期待能和媽媽相認的吧。”

和張京柏站在樓下說了一會話，想著虞笙一個人在家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孟雪時很快便回去了。

剛開門進屋，就見虞笙的房門開著，燈也開著，而虞笙已經換好了衣服，一副急著要出門的樣子。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孟雪時一把拉住虞笙，急得眼眶都紅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在家裡亂撞。他還是第一次見她著急忙慌成這樣。

見孟雪時回來，虞笙像是瞬間找到了主心骨，抓著他的手臂帶著哭腔急道：“剛剛接到電話，說是活動教室著火了，衣服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