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凍雨越下越大,張家的保姆聽到雨聲匆匆從床上爬起來,去關客廳裡的落地窗,哪知剛到客廳就被一個倒在地上的黑影嚇了一跳,開燈一看,才發現是晚歸的張京柏躺在地上。
他看起來太不像樣了,衣衫淩亂,滿身酒氣,卻並未睡去,反而瞪著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這一副失意落魄的樣子,和白日裡的他判若兩人。
“京柏?!哎呀你怎麼睡在這啊?”保姆伸手想將他從冰涼的地板上拉起來,卻被張京柏一把揮開,反而自己搖搖晃晃地從地上掙紮著爬起,臉上的頹喪不由得讓保姆懷疑他是不是生意失敗了。
“其他人都在家嗎?”張京柏問道。
“不,不在……”保姆再次想去扶他,卻又被他推開,於是也不再堅持,轉身去關落地窗。“張教授去出差了,下周才回來,太太去看心心了,周一才回來。”杭城郊區有一所頗為有名的補習班,許銀心正在那裡補習,說是為了專心讀書乾脆在補習班附近租了房子。但具體是為了什麼,張京柏心知肚明。
許銀心巴不得避開他,虞笙又和他分手,弟弟還撬了他的女朋友。
“嗬——”張京柏冷笑一聲,然後在保姆一臉的不解中搖搖欲墜地上樓回了房。
回房後,他從自己皺皺巴巴的西裝褲口袋裡掏出他的手機,在一列聊天列表裡找到孟雪時,寫道:“恭喜你,終於融入這個變態的家庭了。”句號落下的瞬間,他貼著門背滑下,再次躺倒在地上,仿佛隻有臉頰接觸到地板冰涼的觸感時,他才能確認自己的身體還是熱的。
一陣秋雨一陣涼。
早上,虞笙是被凍醒的,醒來坐在床上發了一會懵,才發現自己昨天晚上睡前忘了關窗,所以房間才會這麼冷。
揉了揉自己發涼的臉頰,虞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意識稍微清醒了點之後,便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於是又抱著被子癡癡笑了起來。
她和孟雪時,已經正式交往了。
懷著雀躍的心情,她起床洗漱,出門時孟雪時的房門還是關著的,等她從衛生間裡出來準備做早飯,就見那個人已經睡眼惺忪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了。
虞笙覺得有些奇怪:“你怎麼起這麼早?沒睡好嗎?”
孟雪時沒說話,明明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但還是起身拖著懶散的步子來到虞笙身後,環住了她的腰,又將臉埋進了她的頸窩,像隻大狗一樣掛在她身上。
“送你上班……”
虞笙揉了揉他的頭,孟雪時發質偏硬,今天因為下雨空氣濕度大,頭發自然地打起卷來,摸起來更像毛絨大狗了。“不用,我坐公交,兩站就到了。”
“我想送……”說著,還摟著她輕輕晃了晃。
眼看著再膩下去上班要來不及,虞笙也不再堅持,看著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孟雪時,放下了剛剛從冰箱拿出來的牛奶,轉而給他泡了一杯咖啡。
熱咖啡喝完,孟雪時這才算完全醒了神,望著眼前的煎蛋香腸小肉包,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喟歎。每次和虞笙在一起,他都能感受到難能的放鬆與自在,縱然張家彆墅很大,房間很寬敞,每天吃的都是保姆精心烹製的各種美味,而虞笙家狹小老舊,吃的東西也很普通家常,但他卻覺得這樣的生活更好,更溫馨。
所以說,重要的並不是什麼樣的生活條件,而是和誰在一起。
吃完飯,兩人一起出門,由孟雪時載著虞笙去咖啡店上班。下過雨後氣溫驟降,虞笙還沒來得及把她的厚外套從櫃子底下挖出來,孟雪時便直接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這次虞笙也正大光明地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孟雪時低頭看了看她扣在自己腰間的手,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壞笑地調侃:“你上次偷偷摸我腹肌,彆以為我不知道……啊!”腰間被人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隨即身後傳來虞笙故作凶巴巴的威脅:“不許說!”
“行,不說這個,那你在給我的畫上偷偷畫愛心是怎麼回事?”
“這個也不許說!我要遲到了,快走!”
新晉女友有些凶巴巴,但孟雪時卻笑出了聲來,怕再不走虞笙上班會遲到,他立即發動摩托車,黑色的尾翼伴隨著紅色的車尾燈,瀟灑地呼嘯而去。
當車停在咖啡店門口時,虞笙又和來上班的安妮打了個照麵。安妮看見孟雪時,眼睛一亮,上來大聲道謝,感謝他上次幫了自己,又在看見他臉頰上貼著的創口貼時,感到非常內疚。
“對不起啊,那天晚上我都被嚇懵了,也沒注意你什麼時候走了,也沒來得及跟你道謝。要不今天晚上下班後我請你們倆吃飯吧!”
聞言,虞笙和孟雪時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出意外地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到了“不願意”,剛交往的第一天,比起和安妮吃飯,他們更想過二人世界。
於是孟雪時直接婉拒:“不用了,你請她喝咖啡吧。”說著便上車要走。
車還未發動,卻又被虞笙急急叫住他:“哎你去哪啊?家裡鑰匙還在我這呢。”
孟雪時想了想:“回學校找邢櫟打球,下班的時候我再來接你。”
“哦。”虞笙點了點頭,想著最近他們籃球隊的訓練真是越發緊密了,於是也並未起疑,隻目送孟雪時離開。
待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虞笙轉身就要進入咖啡店,邊上的安妮笑著湊上來,小聲揶揄:“你們和好了哦?”
虞笙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同樣的不解釋,可這次她心裡已經十分坦然了,因為孟雪時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了。
離開咖啡店的孟雪時並沒有去學校,而是直接回了家。昨天晚上收到張京柏的微信之後,他一夜未睡,無論如何,他都欠自家哥哥一個解釋。
剛駛入家門口的小路,孟雪時就看到停在路邊的張京柏的黑色奧迪,看來張京柏還在家裡。
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保姆立即迎了出來。
“聽見摩托車的聲音就知道你回來了。”
“我哥呢?”孟雪時摘下頭盔,跨著長腿進門。
“在房間裡。”保姆臉色略有擔憂,“今天淩晨才回來,喝了好多酒。”
“他還在睡?”
“醒了。”保姆指了指桌上還未收拾好的早餐,“早上下來吃了個早餐,臉色沉得嚇人。”
孟雪時大致了然,和保姆打了聲招呼之後就徑自上樓,然後敲響了張京柏的房門。
“進來。”門裡張京柏的聲音氣弱聲嘶,孟雪時推開門,就差點被房間裡濃鬱的煙味給嗆了出去。
張京柏很少抽煙,因為許銀心不喜歡煙味。
伸手揮散眼前的煙霧,孟雪時這才走進房內。
房間裡的窗簾緊緊拉著,陽光照不進來,隻有桌上的台燈亮著,滿屋昏暗,一室狼藉。張京柏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壁,手裡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手邊的煙缸已經滿了,不少煙灰落在了地上。
孟雪時伸手拉開窗簾,陽光瞬間傾瀉而入,然後又打開窗,讓涼風吹進來,也好讓張京柏清醒一些。
張京柏在充滿煙霧的黑暗裡待了太久,眼睛又乾又澀,乍入的光線刺得他炫目,不由得抬手去遮。
孟雪時看他一副潦倒樣,半點同情不起來,抬腳踢了踢他的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愛虞笙呢。”
張京柏彈了彈手裡的煙灰:“怎麼,我不能愛她嗎?”
“真的愛她你昨晚怎麼會吻不下去?”
原來他都看見了。
張京柏夾著煙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黑灰色的煙灰落到了地上,又很快被從窗戶吹進來的風吹散。
他垂頭頹然地笑了笑:“你倒是會戳人肺管子,不過恭喜你,得償所願了。我倒是沒想到,你有一天也會喜歡上一個人,還是說——”他抬頭直視孟雪時,眼神輕蔑地嘲諷:“哥哥的女朋友更香?”
風將窗簾高高吹起又緩緩落下,沉默的房間像是一張拉滿的弓,正等人射出這開局的一箭。
許是覺得有些冷了,孟雪時起身將窗關得小了一些,隨即他側倚在窗台,神色淡淡,但眼神裡卻滿是釋然與希冀。
“我喜歡她,和她是你女朋友沒有關係,但我還是得感謝你,讓我遇到她。還有,搶了你女朋友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會後悔。”
“嗬——”張京柏冷笑,他微微後仰著將頭靠在牆上,望著天花板上陽光折射的光暈,“就算我至此不認你這個弟弟,你也不後悔?”
孟雪時沉吟片刻:“你認不認我是你的事,但我肯定認你這個哥哥。”
四目相接,孟雪時眼神坦蕩,但張京柏卻是敗下陣來。他搖了搖頭,一臉無奈:“也不知道虞笙到底哪裡好……”
“她哪裡都好,隻是你不懂罷了。”
不懂。
張京柏冷笑,他確實不懂,他甚至都沒有好好去了解過虞笙。初見時覺得驚豔,是因為她和許銀心長得幾分相似,從而起了想要交往的心思,再見卻發覺兩者性情天差地彆,但想著自己或許應該開展一段正常的戀愛,所以維持了這段關係。
可最後,他卻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那個。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隻有他?
就算他目的不純,難道虞笙就坦坦蕩蕩嗎?憑什麼大家都獲得了愛,隻有他作為這場鬨劇唯一的失敗者退場。
從小到大,他都是那個優勝者,這讓他如何甘心?
憤憤不平中,他轉頭望向他的弟弟。
孟雪時此時正側身坐在窗邊的窗台上,兩條長腿一條曲著一條點地,風吹起他的長發,神色是他久未見過的柔和,不像以前每次回家,周身都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戾氣。
可憑什麼他能這麼坦然自若?對不起自己的人不正是他嗎?!
怒火瞬間湧起,張京柏猛地起身,揮拳向孟雪時揮去,而後者雖然驚訝,卻沒躲開,咬牙挨下了這一拳,本就有傷的臉上,瞬間新增了一塊青紫。
看著被自己打得歪在一邊的孟雪時,張京柏也很意外。
兩年前,他和孟雪時玩過一段時間的自由搏擊,那時他就已經打不過他了。
孟雪時直起身,舔了舔後槽牙,卻舔到一股鐵鏽味。他抹著嘴角抬頭望向張京柏,眼神平靜無波,既看不到憤怒,也看不到怨恨:“一拳就能兩清了嗎?要不要再來一拳?”
張京柏甩了甩手發麻的手,宿醉加熬夜讓他疲憊不堪,剛剛的一拳幾乎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可眼前的弟弟,就像是狼群新晉的首領,渾身上下散發著年輕的魄力。認清了差距後,他鬆開拳頭,頹然地垂頭坐到床邊。
“怎麼可能兩清……”
“那麼下一次,我會還手的。”
看了看自己因為用力而發紅的指關節,張京柏胸中的憤懣並未消失,那一拳哪怕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也改變不了一切,孟雪時依舊是勝利者,而他自己,依舊是那個黯然退場的Loser。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上虞笙,你們倆在我看來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甚至可以說,若不是他因為虞笙長得像許銀心而動了念頭,虞笙可能這輩子都無法走進他們的世界,他們甚至不會相遇,他們的生活軌跡差得太遠了……
孟雪時垂眸:“因為她不會把我當做一個瘋子,她能讓我安靜下來,在她身邊,我第一次獲得歸屬感。”
清風吹散了他的長發,孟雪時將遮擋在臉上的碎發撩開,扭頭迎風望向窗外,一片蕭瑟的秋景中,他卻看到了陰雲散去後的天光。
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自己就像是一塊破碎的拚圖,而虞笙剛好是能與他契合的另一片。虞笙完美嗎?當然不,她看起來不擅交際,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做事目的性很強偶爾甚至不計後果,出身也很坎坷,和他的家世幾乎可以說是雲泥之彆,然而就是這樣的她,才剛好成為那片能與他契合的另一片破碎的拚圖。
隻是這些話他沒說出來,因為張京柏根本不會理解,他的愛是以自己為前提的,他從不會懂得去理解對方,哪怕對許銀心也是一樣,這才導致許銀心害怕到想逃離。
望著沉靜的弟弟,張京柏後知後覺,虞笙好像真的改變了他很多。而他們倆,好像都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樣子,想起背著自己談戀愛又搬出了家去的許銀心,張京柏無力地後仰,倒在了床上。
這個世界,終於變成了他不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