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時走後,虞笙完全沒了采風的心情,但為了避免回去遇到這兩人顯得尷尬,她還是在湖邊待到傍晚才回去。回到彆墅時,張京柏與友人們還在熱絡地聊天,隻不過地點從一樓客廳轉戰到了地下室的吧台邊。
虞笙在彆墅裡掃視了幾圈,沒發現孟雪時與那位發小妹妹的身影,在場的人也沒提起,她便也不好多問。直到吃飯時,張京柏發小接了一個電話,虞笙才知道,那位表白失敗的小姑娘已經獨自回去了,特地打電話過來報平安。
張京柏半開玩笑地說道:“早就跟你說勸勸你妹妹了,喜歡雪時是沒有結果的。從小到大多少人喜歡他,從沒見他和誰在一起過。”
發小收起手機,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回她總該放棄了吧。”
虞笙默默地吃著飯,卻味同嚼蠟。
或許是因為她也喜歡孟雪時,所以才對那女生的遭遇有些感同身受吧,隻不過那個女生尚有表白的機會,她卻沒有。但站在孟雪時角度,被不喜歡的人糾纏六年,似乎也不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晚飯後,張京柏和他的朋友們又玩起了台球,虞笙對這種遊戲沒什麼興趣,勉強陪了一會之後,就想回房繼續她今天未完成的畫作。
剛來到一樓客廳,就聽樓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虞笙扶著樓梯扶手抬頭向上望去,從樓梯的縫隙中,隱約能看到孟雪時的身影,他對麵,則站著一位有些年紀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結合白天張京柏對他說的話,虞笙心想,這應該是孟雪時和張京柏的爸爸。
一整個晚上連帶著晚餐時都沒見到孟雪時,虞笙還以為他又出去了又或是根本沒回來,原來他一直在房間裡。
就在虞笙猶豫著不知該留在一樓還是回到地下室時,樓上張父突然嚴厲地斥責孟雪時:“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才保住你這個錄取資格?你現在跟我說你不想讀了?”
孟雪時斜倚在樓梯扶手上,一副看似無所謂的表情裡包藏著的卻是倔強的反抗:“我就算是不讀大學,也不想按著你的安排走。”
張成益被氣得不輕,呼吸急促聲音高亢:“我的安排?好,那你告訴我,你想學什麼,你到底想學什麼!想做什麼!每天渾渾噩噩混日子,你不想按著我的安排走,可以啊,你倒是走一條你自己的路出來啊!”
“做什麼都三分鐘熱度,想一出是一出,留長發、當模特、玩摩托車,跟個小混混一樣不倫不類,還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回家一點好臉色也不給,孟雪時,你的叛逆期是不是太長了一些?!家人都欠你的?!”
提到家人,孟雪時的神色終於有了鬆動,他抬眼直視自己的父親,眼神中卻滿是慍怒:“我可不覺得那是我的家,我也不會把一個小三當家人!”
“你敢再說一句?!”
“出軌自己學生的衣冠禽獸和逼死原配的小三真是天生一對啊,這種家,我多待一秒都要窒息了!”
“啪!”
樓下的虞笙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嘴。隔著一層樓,她都能感覺到這一巴掌有多重。
孟雪時被張成益一巴掌甩得歪倒在一邊,長發披散下來的縫隙,他剛好和樓下的虞笙四目相對。彼時他眼神裡是尚未藏好的憤怒與悲傷,悉數落入虞笙眼中。
張成益不願與眼前這個逆子多說,直接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你要是真不願讀這個書,可以,你現在就給我從家裡搬出去,反正這個家你覺得窒息,那你就給我滾出去!我眼不見為淨,隨便你死在哪個犄角旮旯,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兒子!”說完,他便下樓徑直離去。
等張成益走了,虞笙才從一樓的樓梯間閃了出來。
一天之內不小心撞見兩次這樣尷尬的情景,對象還都是孟雪時,縱是淡定如虞笙此時也不免有些懷疑人生。雖然她確實對孟雪時十分好奇,倒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讓她獲取信息。
在心底歎了口氣,虞笙想了想,還是轉身從廚房的冰箱裡拿了一罐冰鎮的青檸蘇打水,然後輕聲上樓。
此時孟雪時就在二樓的樓梯上坐著,低垂著頭,長發遮在臉頰兩邊,看不清傷勢。
就在虞笙猶豫著不知該怎麼開口時,就聽孟雪時先說道:“抱歉,讓你用這個方式認識我哥的家人。”
聞言,虞笙的心裡像是浸透了酸水的海綿,有一股被填滿的充盈感,但同時也伴隨著深深的心疼。她不再猶豫,向上走了幾步,在孟雪時麵前微微躬下身來,仔細地打量著他的臉頰,然後將那罐冰鎮的蘇打水貼在了他被打得泛紅的左臉上。
“我倒沒什麼,但是你的臉需要冰敷一下,聽聲音打得挺重。”
似乎是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對待,孟雪時伸手按住蘇打水的時候表情還有些發懵,他愣愣地抬起頭來看了虞笙一眼,像是極力澄清什麼似的說道:“雖然我爸再婚這段事不怎麼光彩,但我哥人挺好的,你不要誤會。”
原來冰山也不全然是尖銳的,虞笙心想著,衝動之下便揉了揉他的頭。
“你也挺好的。”
然後在孟雪時一臉難以置信中,她迅速上樓回到房間。關上房門的那一刻,虞笙背靠著門板,心如擂鼓。
坐在樓梯上的孟雪時望著那扇關閉的房門看了許久,直到手裡的易拉罐不再冰涼,他拉開拉環,仰頭灌了幾口蘇打水。清爽的青檬味在他嘴裡綻開的刹那,他覺得自己仿佛從裡麵偷來幾分生機。
一整個晚上,虞笙的繪畫進度嚴重滯後,拿起筆卻一點想法都沒有。想著整理一下今天采風拍的圖片,破手機卻頻頻死機,又或是她點開了圖片,思緒卻不知飛到了哪裡。
直到張京柏敲門來和她說晚安,她才意識到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了,是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可躺在床上偏偏又毫無睡意,幾番掙紮後,虞笙決定下樓倒杯咖啡,然後繼續回來畫畫。
彆墅裡的人此時都已經回房入睡,空曠而又黑暗的空間靜得有些駭人。
虞笙摸著黑下樓,一路來到廚房的咖啡機前,按下開關。等待咖啡的時候,她的餘光卻瞥見朝向泳池方向的窗戶外,有橘紅的火光閃爍。
著火了?
虞笙下意識繃緊了後背,連忙從彆墅後門一路跑到泳池邊,就見孟雪時蹲在那,麵前是一隻燃著的火盆,他手裡捏著一張紙,猶猶豫豫要往那火盆裡扔。
警報解除,虞笙鬆了口氣,但保險起見她還是果斷上前查看,湊近了才看清,孟雪時想要燒掉的,是他的錄取通知書。
虞笙瞬間又緊張了起來。
“即便燒了錄取通知書,還是可以憑借身份證和戶口本入學的。”
孟雪時沒有回話,隻沉默地望著手中的這張紙。
見他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虞笙乾脆一把從他手裡奪過錄取通知。這正是虞笙在讀的杭大的錄取通知,而專業則是國際經濟,算是杭大比較熱門的王牌專業之一了。
結合晚上孟雪時和他父親的吵架內容,虞笙很快洞察了孟雪時的想法。
“你不想去?”
缺少可燃物,火盆裡的火漸漸熄滅,孟雪時似乎也沒有再點燃的想法,伸手從泳池裡舀了一瓢水,將火星徹底熄滅。
“不想去,所有他的安排我都不想接受。”孟雪時有些賭氣地說道。
虞笙望著他,覺得現在的他,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許是覺得這樣的孟雪時有些孤單,虞笙乾脆抱著膝蓋在他身邊坐下來:“可是不去讀書你想做什麼呢?”
是啊,做什麼呢?
孟雪時有些迷茫地抬頭看向頭頂的星空。今天和張成益的對峙中,唯獨這個問題,他無法反駁。這麼多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以至於他哪怕用儘全身力氣去反抗這個家庭,最後也隻落得獨自憤懣的下場。
見他不答,虞笙又試探性地說道:“如果你去杭大,那開學你和我就是校友了。”
孟雪時像是被什麼觸動一般,突然扭頭問她:“你讀什麼專業?”
“服裝設計。”還是因為你讀的。當然,這句話虞笙無論如何都不敢說出口。
“你喜歡?”
“嗯,喜歡。”虞笙的回答堅定又篤定。
看著孟雪時有些茫然的眼神,虞笙猜到或許他尚未尋找到自己的出路,隻是單純為了反抗家庭而將自己撞得渾身是傷。
“其實,讀大學也未必隻是為了學一門專業,你可以在大學的時候充分培養自己的興趣愛好,杭大有很多社團,曆屆也有許多大神,你或許能從中獲得一些啟發,找到自己未來的道路。而且杭大是全國排名前列的大學,你能考上杭大,已經充分證明你的能力了,哪怕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在那裡,未來走進社會,憑著你的學曆也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從此獨立生活。當然,最重要的是,大學可以住校,你可以三四個月不用回家,杭大宿舍是四人間,有獨立浴室和空調,條件很不錯的。”
在聽到“不用回家”之後,孟雪時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扭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就見她抱著膝蓋笑意盈盈地坐在他身邊,言語中沒有逼迫,沒有勸誡,隻有像是朋友間的分析與勸慰。
有那麼幾個瞬間,孟雪時甚至覺得虞笙已經將他看透,不然為什麼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踩在他心上那樣精準,隻寥寥數語就將他心中那團無法消散的火澆滅。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就連張京柏,也未曾見過虞笙一口氣說這麼多。
見孟雪時表情有所鬆動,虞笙再接再厲。
“當然,最重要的是,在大學裡,你可以學會如何獨立。如果你想要離開家,就要懂得如何獨自生活,大學就是教你這些的地方。”
“其實我覺得你可以不用那麼抵觸你爸爸對你的安排,尤其在你無法反抗的時候,你可以試著接受它,然後在你足夠有能力的時候,踩著他給你鋪好的這些階梯,飛到他抓不到的地方去。”
虞笙自顧自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太多,唯恐孟雪時覺得她越界,畢竟這些看似開導的話語裡,多少也藏著她自己的私心,若是孟雪時成為杭大的學生,那和她就是校友,或許日後他們也有更多接觸的機會,而不是再通過幾張秀場照片,壓抑自己無法訴說的愛意。
想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虞笙便找借口起身離開。
“我的咖啡該涼了。”
就在她轉身的那刹那,聽見身後的“小冰山”輕吐了一句“謝謝”。
這原本兵荒馬亂的一天,因為這兩個字,突然變得平靜而圓滿。
“不客氣。”捂著自己躁動的心臟,虞笙幾乎是“落荒而逃”。
虞笙走後,孟雪時又獨自在泳池邊坐了一會,直到夜風卷起幾滴細雨,他才折回房間。
而廚房裡,虞笙捧著已經涼透了的咖啡,聽著上樓的腳步聲,無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