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眾人包下一間客棧的小院落作為投宿地點。由於房間數量有限,須有多間要住兩人。阿朱一路看似全神在聊天,實際總能感受到身後哪道從未移開的視線,一直擔心如蕭峰開口自己該如何回應,又略感安心他一天從未開口。
於是阿朱匆忙拉著鐘靈占了最角落的一間房,衝進去便關上了房門。可憐了段譽,還未來得及讓鐘靈扶他下車。虛竹忙上車扶過段譽,帶著同住了一間,也方便照顧段譽傷勢。
段譽入住前,一直看向蕭峰,見他是仍不言語,隻是默默隨意走入一間房住下後,才鬆了一口氣。
阿紫一路默默跟隨,聽得姐姐出現,一時間千般滋味湧上心頭。阿紫是最清楚阿朱在蕭峰心中的分量的,這一路雖未聽得蕭峰有隻言片語,知其此刻必是心神激蕩,情緒不穩,也不敢上前打擾。隻得默默隨眾跟隨,可除去遊坦之本就僅有蕭峰還願搭理於她。此刻蕭峰無心顧及她,她也不肯去找遊坦之,心中越想越是苦悶,隨意被人牽至一間房中住下,竟也是吭也未吭。
待至夜深,段譽知阿紫必是更了解其中內情,但又怎肯對自己言說,便出得房來,欲去尋朱丹臣。出房未久,走至角落時,卻見阿朱所住房間的斜對角的小石桌旁,坐著一個懷抱酒壇手舉酒碗之人,正是蕭峰。
蕭峰所尋此處甚是絕妙,屏風山石遮擋之間旁人不宜發現他,他卻能透過縫隙間呆望阿朱房中明滅的燭火。
段譽見他一動未動,心知此時非是最佳時機,腳下加急忙去尋朱丹臣。
“朱兄”段譽敲門道。
“公子爺,請進。”朱丹臣立時打開房門,微笑道。
段譽一見便知朱丹臣是在等著自己,且知道自己所來為何,抓緊時間問出心中疑惑。隻可惜朱丹臣也隻知阿朱是被蕭峰親手所傷,且是因馬夫人胡亂挑唆後才致誤傷一事。段譽不禁苦笑,自己爹爹拈花惹草的性子,終是累得自己女兒差點丟了性命。卻不去想自己其實也是招了木姑娘,隨後又是鐘姑娘,現下還有個王姑娘,委實與他父親像的很。
段譽自朱丹臣處出來後,見蕭峰仍是坐在石桌旁舉著酒碗,雙眼還是看向阿朱所住房中窗戶透出的燭光,竟似一直未動,輕歎一聲緩步上前坐到蕭峰身旁。
“大哥可是為阿朱妹妹之事煩憂?”段譽溫言問去,眼前的蕭峰全無往日的雄渾豪邁之氣,便似一個飽受苦悶之氣無處訴說的孩子般,委委屈屈一個人坐在這裡喝悶酒。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隻能希望蕭峰一吐苦悶,免得鬱結於心無法疏解。
蕭峰見段譽坐在身側,滿滿地思緒被打斷,抬手飲下手中端了許久的酒後,隨意將酒碗拍在桌上。段譽連忙拿起酒壇,將桌上酒碗斟滿,道:“大哥有何難處不妨說與我聽,看看可有解決之法。”
“阿朱”蕭峰仍是看向阿朱所在之處,緩緩吐出兩個字。許是久久未曾言語,聲音竟有些嘶啞。
“你跟阿朱妹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段譽不好說已從朱丹臣處了解了大致情況,希望引導蕭峰自行說出實情,也好加以勸解。
“我,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怎麼對她開口。”蕭峰終於看向段譽,眼圈泛紅,手掌握拳輕捶桌麵,似有無數心緒意欲奔湧而出。
段譽請按蕭峰的手腕,意在安慰,道:“大哥可是煩憂,阿朱妹妹忘了你嗎?”
“也是,也不是。我不知如何像她開口解釋,也不知如何……畢竟阿朱重傷,是我傷的他。若是我解釋了,你說她會怨我嗎?”這句話問出口,滿是哀求之意,仿佛是在求段譽告訴他,他的阿朱會聽他的解釋,會相信他,且不會怨他。
段譽甚感無奈,若非已了解大概,就他家大哥這個描述方式聽起來,可還真不像個好人,傷的人家姑娘重傷瀕死,還離開人家。
“哎”段譽一聲輕歎,道:“若是不提舊事,直接追回阿朱妹妹,待她重新傾心於你後再緩緩解釋,待到那時她也聽得進去,也會更相信你呢。”
“追回她”許是想到往日甜蜜的時光,蕭峰眼眸一亮,卻迅速又暗淡了下去,澀聲道:“我,我不會啊。”聲音中滿是自責與無奈。
段譽不禁瞪圓了雙眼,疑惑道:“不會?你們不是感情深到都定下婚約了嗎?重新開始唄!”
“都是我傻”蕭峰緩了良久,緩緩言道:“那時的我腦子裡都是報仇的事,她雖一直在身側,卻甚少交流感情之事,連在一起也是,也是……”思及苦痛之處,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段譽改按為握,握緊蕭峰手腕,試探地問道:“你們到底怎麼了,大哥,可以跟我說說嗎?”
蕭峰看看自己這個兄弟,又看看阿朱房間,沉吟良久還是開了口:“杏子林一事你知道的,後麵我去少林寺正好碰到她偷易筋經。她被我所累,受了我與少林高僧對掌時的勁波及,身受重傷,我便將她送醫後救了她。”
蕭峰隻說了一句,就不在言語,眼望阿朱方向,憶起那個重傷垂死還纏著他唱歌講故事的小阿朱時,嘴角似泛起一絲甜蜜。段譽見他深陷回憶,也不敢催,隻靜靜由著他慢慢回憶,再緩緩剝開心底的傷痛。
“阿朱她啊”嘴角含笑,帶上了一層疼惜,語氣極是溫柔“在養好傷後,僅憑猜測,就在雁門關外等了我五天五夜。那時她啊,就那麼站在一個花樹下,”說著還伸出手去比劃了一下高度“跟我說‘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打垮了。’”蕭峰沒頭沒尾的學著阿朱說了這麼一句,以他的形象去學阿朱嬌俏的口吻著實有些違和,但語氣卻甚是與阿朱相近,足見這話在他心中反複盤桓琢磨了多久。
段譽心中不禁再歎,就他大哥這個講故事實在是簡單。他抱著孤女獨闖聚賢莊一事,自己早有所聽聞,此刻想來那孤女必是阿朱妹妹無疑。遙想當日大哥在數百英雄好漢中死命護住阿朱,那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必是令人心折至極。而從他口中講來,竟是連聚賢莊三字都未提及,卻去學阿朱的一言一行,足見阿朱妹妹確是他心間最為要緊之人。
蕭峰一句一頓道:“可是我傻啊,竟絲毫未查覺到她的心思,隻權當帶上好友般協她助我複仇。”
“大哥等一下”段譽實在忍不住,打斷了蕭峰問道:“你救阿朱妹妹應該是在聚賢莊吧,你為了阿朱妹妹獨闖聚賢莊,這般舍命相救,竟不是那時已愛上了阿朱妹妹?”
“我那時隻是出於義憤,中原好漢怨我至此,著實憋屈。一時蠻勁發作也想發泄一下。當然,也是不忍她命喪街頭,兼之神交慕容複已久,就去救了她”這一大串下來,千般理由確沒有愛意,著實令段譽感慨不已。
“然後呢?”段譽無奈道。
“後來啊,”似是被打開了話匣子,蕭峰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也開始吐露心意:“後來她陪我從雁門關至衛輝、泰安,再南下天台山。關山千裡,同行同住,她一直悉心陪伴,想是那時已對我開始用情了罷。”
段譽內心瘋狂搖頭,自己這大哥什麼都好,就是對感情一事卻是也著實夠粗豪的,看來當年他們能在一起九成要歸功於阿朱妹妹。阿朱怎麼可能這一路開始才開始用情,一定聚賢莊之時就已傾心,甚至更早!可是又不敢出聲提醒,生怕打擊到蕭峰,便繼續聽他傾吐。
蕭峰言語中帶上了些許自責,虎目含淚,顫聲道:“可是我啊。”這四個字說的又沉又緩“我真是傻!”這句今晚出現很多次的自責再次說出口時,終於是衝開了蕭峰的心防,淚水再也難以控製滾滾而下。他抬起未被段譽握住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淚,可壓抑多年的眼淚又如何能這般便止住。
段譽看向終於崩潰的蕭峰,知道他因阿朱之死而深埋心底的情感,終於得以宣泄。
段譽抬手,放開蕭峰手腕,想撫去蕭峰的眼淚,卻哪知蕭峰頭一低,竟靠在了他的肩窩。蕭峰甚是雄壯的身子依在段譽略顯文弱的懷中甚是違和,但段譽卻是長舒一口氣,伸臂輕攬,抱住了蕭峰。心裡歎息:“這兩年蕭峰受到如此情傷,加上大仇一直未報,在中原武林中亦多有憋屈,如何能不難過?加之他在遼國雖然身居高位,怕是隻有下屬沒有朋友,兼之還有個阿紫。阿紫,嗬!當我看不出她的心思麼,利用姐姐引得大哥對她不斷給她關心及照顧,實則是將大哥內心的傷痛反複撕開。就光著兩天同行就不知道在大哥身上反複捅了多少刀。著實可惡!”
蕭峰將臉埋到段譽肩窩後抽泣了一會,捶胸自責道:“我竟然開始喜歡她卻還不自知,連袒露心意和定下婚約都是她提的,她提的啊!是我不夠在意她,是我不夠好,都是我不好啊。”
段譽微閉雙眼,在蕭峰頭頂投出一到充滿鄙夷的視線,心道:“是,沒錯!這都讓人家姑娘提,著實是傻!”嘴上卻是不忍:“不,大哥你很在意她,隻是沒有好好表達給她聽,現在不就有機會了嗎?”
蕭峰抬起婆娑的淚眼,抬頭看向段譽,問道:“是嗎?”語氣中卻竟然有些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