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那天也落了雨,不大。經過兩天,地麵上的水跡已被太陽曬乾。
自行車還待在棚陰處,瞿裴言舒了口氣,上前檢查了幾眼,看看有沒有缺零件。確認完畢後轉身回教學樓,一整天心裡都念叨著放學記得拿車。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三月中旬。街邊圍欄旁的花壇內植滿波斯菊、矮牽牛和美人蕉,在綠葉中簇簇相擁。
人行道上,香樟樹挺在鋪滿鵝卵石的樹穴中,枝條冒出嫩芽。施工小院內堆壘的瓦磚旁香椿樹盛葉,紅綠漸變的葉片在陽光照射下泛著油亮。
純白與蔚藍在調色盤上不均勻地調混,鋪向天空,樹與樹之間啁啾聲起伏。
上海近期新辦了畫展。瞿裴言與薛粵早在一周前便商量好,約好時間,碰麵地點,現在已經在A展區開始逛了。
展館內容豐富,簡單的三原色分區,畫統一放在金邊圓形畫框內,前麵拉著與牆體相隔二十公分的伸縮隔離帶。
筒燈嵌在每一副作品上方的凸牆內,冷白光向下漫射,突顯出油畫肌理。
兩人逛了近一個半小時,瞿裴言把單反相機舉到眼睛跟前拍攝,想著回家後修一修發微博上。
薛粵逛困了,在一旁打哈欠。伸懶腰的同時扭過頭低聲問:“言寶,晚上能不能去你家蹭頓飯?”
“可以啊。”
最後一張拍完,人按右部播放按鈕,翻看今日成果。構圖還行,到時候再調調亮度裁剪一下比例就差不多了。
“好嘞。”薛粵托著後腦勺道,“那吃完飯我陪你弄弄設計的東西。”
瞿裴言:“OK。”
他們從展館出來,瞿裴言說還想拍點花,兩人便地圖到森林公園,打了輛滴過去。
嫣紅霞光透過雲層縫隙,瀝青地麵浮著粉光,暖色暈染著城市。
兩人從出租車上下來,瞿裴言繼續擺弄相機,欣賞剛才在公園拍的花卉湖景。薛粵跟在一旁一起看,從人亮出第一張照片開始嘴就沒合過,發自肺腑地問他這真的需要修嗎。
一到家瞿裴言就嚷嚷餓了,薛粵進來後朝廚房正在切萵筍的楊故嚎了一嗓子。人聞聲扭過頭,比了個“菜馬上好”的手勢。
蹭完晚飯,兩人一前一後走向臥室。擰開門把,大麵積的米白色映入眼簾。
臥室剛進門的左側的衣櫃邊立了麵薄鏡,兩人的樣貌在鏡中清晰倒映。
再往裡走,拚花地板,家具采用蒼莨搭配縹碧兩青,床屏上方掛了副方形的金橘蘭油畫。
左側窗邊書架貼著梨花木櫃台,畫架靠住櫃台側麵,成捆的畫卷豎在撐杆邊,折疊水桶壓在底下。
右側床頭櫃上方的掛壁式鐵藝置物架上擺著盆常春藤,枝葉垂落懸在空中,陰影投在牆麵上。盆栽周圍的白牆上多了些簡筆樹葉,是瞿裴言自己嫌空補的。
實木書桌正對床尾,桌旁擺了桶向日葵乾花。一整麵洞洞板打在牆上,掛著與房間色調不匹配的各種小物件,還有幾張翹邊的空白便簽紙貼在上麵,紙頂被人按出洞痕。
桌上擺著一部筆記本電腦,LED台燈,一架小型留言板和幾隻沒插進筆筒的針管筆。有一隻懸了一半在桌沿外,看著隨時能滾落。
整張臥室即淩亂又乾淨。兩人在床上挨一塊坐著,卡紙鉛筆和蝴蝶尺隨意擺放。
夜色透進窗戶,靛藍微光照到絨被上。兩人把工圖往床上一扣一擱,隨後一齊蹦下床。
“我走啦。”薛粵扶著牆,抬單腳在玄關處換鞋。
楊故過去幫人開門。瞿裴言朝人的背影揮揮手:“粵粵老師再見,路上注意安全!”
瞿裴言回到臥室,撫平床單坐出來的褶皺,把東西收拾進櫥櫃,上床睡覺。
廣袤草原,藍天彩雲,陽光璀璨。他衣著長裙,腰間係戴紅繩,手中握鞭駕著棗紅馬,迎著陽光奔騖。
湛藍瞬時被一片黑壓壓的影子擋住,他扶著馬脖扭過頭,一頭巨大的野怪衝他倒來。
他心裡一驚,策馬揚鞭。馬兒加速騰蹄,鬢毛飛揚,卻依舊敵不過黑影壓來的速度。
正當他絕望之際,“唰”的一聲,一襲白色從天而降,與他反方向擦開。
沒等馬背上的人看清,白衣男子已手持豬牙劍刺向野獸,鮮血從野獸脖間湧出,數秒後伴著黑影一道消散。
看著人飛土逐宍的一係列操作,他心跳莫名加速,滴水似地落在胸腔。白衣男子扔劍轉身,朝他走來。
待走到僅剩一拳距離,男人停下腳步,摘掉麵具。
他在看清人麵孔的那一刻表情瞬間凝固。任嘉仵的大臉擺在跟前,那對眸中流著愛溺,正溫柔地勾著唇角,逐漸挨近他。
在兩唇相貼時,瞿裴言歘地從床上彈起。四周一片漆黑,人往額上一摸,沾下來滿手冷汗。
他抿唇拿鼻子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上手揉了揉眼睛,隨後摸著床邊手機拽到腿上。
戳兩下屏幕,藍底白字,亮度睡前忘調暗,突然亮起的白光激得他眼睛痛。
他眯起眼,看清屏幕上方顯示3:20後將手機息屏倒扣在被子上,隨後煩躁地捋了把頭發,倒下去繼續睡了。
瞿裴言側過身將腦袋紮進枕頭,眼皮顫抖,他啃嘴皮試圖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
半晌,人慢吞吞支起身子,雙眼仍閉著,眉心無意識擰緊,小聲嘖了一聲。
清晨,天色蒙蒙亮,柔光透過窗戶照到棉被上。瞿裴言背靠床頭軟包一直保持姿勢到現在。他艱難地滾到床邊,一條腿降地上,劃拉腳尖尋鞋。
蹭到絨邊後用大腳趾一勾,拖鞋蹭至床底擋板,人慢吞吞把腳踩進去,起身朝門踱去。
他歪歪扭扭地走出臥室,感覺兩條腿今天剛認識。楊故恰巧端著早餐從廚房出來,轉頭瞥見人後先是一愣,緊接著瞳孔地震。
楊故皺眉:“你昨晚幾點睡的?”
聲音打在空氣牆上,瞿裴言腦子暈乎,閉著眼睛說了句不知道。
“……”
楊故抽開一隻手掏口袋:“過來。”
瞿裴言趿拉著拖鞋晃過去,戳在他身前半臂距離。
楊故下令:“張嘴。”
人乖乖聽令,唇剛啟開一點,舌尖一甜,緊接著向舌周散開辛辣味。楊故往他嘴裡塞了顆薄荷糖。
呼吸時涼空氣鑽入唇縫,薄荷火辣辣刺激著味蕾,一股清涼躥上鼻腔,周圍殘留薄荷餘香。
“去洗把臉,拿熱水敷敷眼睛。”楊故將薄荷糖糖紙對折捏好扔進垃圾桶,抻了抻袖管。
瞿裴言身子一僵,隨後漸漸放鬆。嚼了嚼糖片,含到舌下任它融化,含糊應聲:“噢。”
他轉身繞過人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嘩嘩水聲響在耳邊,涼水撲麵,他感覺大腦清醒不少。順道刷完牙梳順頭,出去後背上包便出門了。
教室內,李小楠在往各組發練習冊;前座幾名女生圍在一塊聊天;最後排的幾個男生在黑板報那裡舉著粉筆盒亂跑;任嘉仵正腳頂課桌橫檔翹椅子,捧著手機打遊戲。
即將吃掉對麵的終極大boss,任嘉仵搓屏幕大喊:“哎!上上上!上啊!”
敵方隊伍就地複活,開盾朝他的遊戲人物衝來,千鈞一發之際,隊友閃現亮出大招將其角色硬控,任嘉仵乘機吃怪。
成功提示音響起,他舉臂下拉,身體猛地向前傾,椅腳“咚”地砸回地麵。
“nice!”
瞿裴言走進教室。聽見門口動靜,任嘉仵倏地抬起頭,視線由遊戲界麵轉移至人臉上。兩秒後,他原本咧著的嘴一收。
瞿裴言碰到桌子就趴下了,任嘉仵撤回舉在半空的手,歪頭挨過去,小心翼翼問:“親愛的,你咋啦,沒睡好?”
瞿裴言聲音悶悶:“沒。”
任嘉仵:“你這黑眼圈都深成碳了。”
“......”
瞿裴言從肘中抬頭,拿手機憑感覺左劃屏幕打開相機,眼睛撐開條縫眯向屏幕。
怪不得楊故早上那麼震驚,瞿裴言微微皺眉。屏幕中,他臉上兩道深重的黑眼圈懸在眼部,容色蒼白,薄唇淡粉,慘得跟死了三天一樣。
他呆呆地看了幾秒,隨後又趴回去了。任嘉仵說不擔心是假的,再挨近些問:“咋啦到底?”
總不能說昨晚夢中的經曆。瞿裴言咬牙:“沒事。”
見人不肯說,任嘉仵也不逼他,挪挪屁股正回自己的地盤,兩手抱胸說:“好吧。”
他翹起二郎腿,“對了,我跟你說,我昨晚夢到了很炸裂的東西。”
瞿裴言抬頭撐眼皮:“什麼?”
任嘉仵抬手摳鼻唇溝,開口掩不住笑意:“我夢到我抄了個榜頭,在街角追捕惡勢力,然後英雄救美,救了個美女。”
瞿裴言擰眉,人繼續描述:“那個美女特彆感動,哭得梨花帶雨,直直朝我奔來,然後我打開雙臂抱住了她,與她接了吻。”
“......”
瞿裴言歘地從椅子上站起,兩手撐桌沿,低頭盯桌麵木紋。任嘉仵被他嚇一跳,屁股在椅板上彈了一下,圓著眼問:“媽呀,你咋了?”
瞿裴言沒好氣地應:“你今天彆和我說話。”
任嘉仵:“?”
“我去洗手間。”
瞿裴言說完一溜煙跑了,留下一個滿頭霧水的人傻座位上。
瞿裴言溜進廁所最裡麵的隔間鎖上門,拿鼻子狠吸一口氣,被煙味熏得直嗆嗽。
誰他媽在廁所丟香煙啊,沒素質,指定是哪個不良小混/混。
“歪,老李,兩份資料弄完了伐?哎對對對發我...”
一道濃鬱的上海腔從隔壁間傳來,還夾帶了點煙草味。是徐勇強的聲音,瞿裴言瞬間啞然。
嗯,果然很沒素質。
瞿裴言戳馬桶前半天,盯了半天,後來徐勇強走後仍跟罰站似的杵那兒發呆。
大腦還在待機,右手無意識搭上馬桶蓋按衝水鍵。嘩嘩水聲將意識帶回籠,人撤回手,往衣服上搓了搓,開始抓頭發。
莫名其妙,他好像有病。瞿裴言輕嘖一聲,眉心皺得像剛從清湯鍋撈出來的燙豆皮。
他打開門緩步走回班內,僵硬地在座位坐下,隨後望向黑板下方的理石牆。
任嘉仵見人這麼久才回來不免有點擔心,剛挨過去準備開口關心關心,人搶先一步:“你說。”
任嘉仵頓在半空,胳膊肘挑得老高:“咋啦?”
瞿裴言目不彆視,語氣認真:“如果我把頭創到大理石上,是不是就不用來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