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夜晚,月影朦朧,籠罩在城市邊角。
吧台旁的人單手扶住玻璃杯柄,另隻手抵上桌沿,指節輕扣敲打台麵,一會兒又嫌無聊,低頭把玩起垂落的發絲。
四周暖爐散出的熱氣羼雜著淡淡的秘魯香脂味氤氳在整間酒館。等人待夠了,便胡亂紮好頭發,撈起高腳凳上攤著的黑色羊羔絨外套往外走,順帶一道付好了酒錢。
一月末上海的空氣又冷又燥,風絲絲縷縷剮割在麵部肌膚,從鼻尖連帶到耳根被刺激得泛紅發紫,針紮似的,叫人生疼。
瞿裴言前麵剛暢飲一番,醉意未散,此刻眸光渙散,鼻腔發澀,嗓子乾得發苦,太陽穴神經突突跳動,略有痙/攣的趨勢。
他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擤完鼻涕後貓下腰站在門口緩了會兒,熬過額頭一陣急痛,直身時耳鳴目眩,剛邁開步子被逼得一個趔趄,而後頂著昏沉的腦子慢慢往前走。
人此刻正把頭悶在被褥內,他已然不記得剛剛自己是怎樣走到家門口,怎樣打開的門,又是怎樣洗的澡上的床。
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好香,買的是什麼牌子的?門鎖緊了嗎鑰匙應該拔下來了吧。內褲被他甩哪去了是不是忘洗了……
自己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稀裡糊塗的,不願再繼續臆想,攢著被角的指尖捏得更緊幾分,挪挲著腦袋,猛一翻身,把五官整個埋入枕中,手臂則伸進枕下,感受著臂膀上傳來的冰涼,想著悶死自己就能不到處想事兒了。
腦內放空了一會兒,又忖度起明早要乾的事。明天他得去浦東國際機場接他哥,那人在三個月前去海外參加數競,又待在那裡陪朋友玩了段時間,今早發消息跟他彙報明天要回來的事,問他方不方便來接個機。
瞿裴言向他確認好接機時間,地點窗口,以及後邊的行程安排便摁滅鎖屏鍵,把手機放上床頭櫃。
他僵硬地沿床邊坐下,表情佯裝鎮定自若,看著毫不在乎,手部動作卻敗了陣仗,禁不住控製地東扣扣被子西動動毯子。
到最後實在屏不住內心澎湃,勾起嘴角掩聲傻笑,顧及到門外還有人還在熟睡,他不敢貿然發出太大動靜。笑會兒還順帶上手伸嘴裡磨搓虎牙,有點發酸,他想。
清藍的光帶著絲絲疏疏的冷風透過百葉窗飄進屋裡,往各個角落充斥。
瞿裴言一大早便急匆匆洗漱拾掇東西,前一會還苟在鏡子前打理造型,時不時湊上前些臭美;後一會又出現在餐桌旁,撈起口包子就往嘴裡塞,一大口咽下去,差點被噎死;腳還不小心磕上櫃角,疼得他嗷嗷亂叫。他這會兒手忙腳亂,像極了隻到處飛的無頭蒼蠅。
最後收拾完,他垂眸掃了眼腕表,離約定的時間還差半小時,他現在打輛車趕過去正好。
打好車,顯示司機還剩五分鐘到達。他站在玄關處拿起運動鞋正要穿上,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驀然一頓,放下鞋轉身回了臥室,抄起放在抽屜裡最外邊的盒子,轉身帶上門,穿好鞋跑出了樓棟。
他向司機報完手機尾號,卸了力靠上皮革椅背。把胳膊肘遝把手上,偏頭凝望窗外快速移動變成模糊色塊的樹和疾馳的車身。
激動還未褪去,他啃咬嘴皮,食指無意識地在褲子上磨搓,眼珠子待在眼眶裡咕嚕轉悠。
就這樣過了一路,到機場外下了車,付完款後徑直往機場裡衝。機場內人山人海,四周探過去隻能勉強看見接機大廳。
他艱難擠過幾堆隊伍,在前邊還算空曠的地方尋好位置坐定,拍了張照發給人,又共享了實時定位才顧得上合眼喘口氣。
他昨晚喝到快淩晨,到現在酒都沒完全醒透,早上又起得猛,搞得大腦差點死機;早餐包子吃太快,噎著後激得他直乾嘔,在洗手間可憐巴巴緩了好一會兒;剛剛那裡又差點給他胸腔和腦髓擠/爆,還遇到幾個沒素質瞎推攘的中年人不小心撞了他幾次,並且踩到了他被磕碰的那根大拇趾。
他感覺這樣鬨騰一早,都快精神衰弱了。
瞿裴言靠住椅背,枕著包,不知不覺睡著了。在迷迷糊糊間被傳入耳朵的廣播音吵醒。
他惺忪著撐開眼皮,打了個哈欠,掏出兜中裝著的手機,剛要點開微信,一個電話打進來,他沒仔細看備注,直接按了接通。
“喂。”剛睡醒的嗓音有些沙啞,他歪著腦袋,把下巴架在背包上淺淺出聲。
“我到了。”一陣沉穩的男音從手機另頭傳出,“你往後看。”
是許久沒聽到的聲音,瞿裴言怔愣幾秒,隨即猛然抬起下巴,倏地把身子往後轉,見到了久違的人。
那人正提著行李,站在他背後。
耳窩一陣嗡鳴。楊故在國外忙著準備了兩個多月的競賽,後來一個月又到處奔波,自然沒有與他通部電話的精力,最多發兩條消息朝人報個平安之類的。
此刻人的大腦在一瞬間被幾個月所積累的想念侵襲,幾乎是在兩秒內就奔到了那人麵前,打量一翻,察覺這人瘦了不少,還變白了幾度,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
機場內行人熙熙攘攘,從他們周圍穿過,燈光襯在兩人臉上,他們正注視著彼此,烏黑的眸子在燈光映射下多了幾分柔和。
就這樣麵對麵站了幾秒,麵前的人眉梢一挑,突然開口:“怎麼樣,想不想哥?”說著還湊上去對人張開雙臂準備加深一下彼此純潔堅貞的感情。
瞿裴言顰眉,卸下剛揚起的嘴角,將興奮之情收於心間,咽下準備開口關心的話,一把推開那人賤兮兮湊過來的身體:“我想你大爺。”
楊故啞然失笑,將那人眸中瞬息間的神情變化全收進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識相地收回臂膀,佯裝難過抿起唇,委屈巴巴朝人眨閃眼睛,像要哭了似的。
瞿裴言見狀心頭一軟,這麼久未見隻是想抱抱自己而已,況且兩個大男人有什麼好害臊的?他還推人家。
他在心裡譴責自己是個混蛋,但沒緩和臭臉,隻是朝人挪近了些,剛要張嘴就被一把捏住肩頭,強製性轉了個身,隨後被輕噠噠拍了拍後背,又感到後腦勺被什麼東西彈了下,可痛。
袋子裡手機嗡嗡震聲,楊故抽出來,垂眸瞥了眼來電提示,唉聲一歎:“好了,走吧,再不走咱媽該等急了。”
瞿裴言滿眼忿恨地扭回頭盯向楊故,咬牙小聲嚷嚷讓他回家等著,隨後捏著箱杆乖乖被人推出了機場。
楊潔依在瞿裴言離開家後才醒,知道今天兩個兒子都能陪她,特地多做了幾道好菜,調高空調溫度,順帶還開了兩罐平時不同意他們喝的可樂。她換上件法式雪紡連衣裙,盤起長發,此刻正端坐在椅,握著電話柔聲催促他們儘快到家。
兩人一路打鬨,準確來說更像是瞿裴言一人單方麵輸出。
在網約車上時就動靜不小,勾的司機頻頻回頭看;街上更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從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患者,吵嚷到小區內便開啟“冷戰”。坐上餐桌後仍舊保持這種狀態,三個人你不言我不發,沉重的氣氛縈繞在中間。
楊潔依在從前早已見慣了兄弟倆這樣子,她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桌子,好奇詢問道他們路上乾什麼了?為什麼又這副冤家樣子?聽到楊故從機場見麵開始的描述和解釋後,又不輕不重地往他腦門上敲一下,責怪他剛回來就犯賤,活該被弟弟揍。瞿裴言見人被教訓幸災樂禍,噗嗤一聲,樂了。
三個人就在這種氛圍下艱巨地吃完午飯。期間聊了兩句,互相聽不順耳,在餐桌上推推搡搡,差點將可樂瓶弄翻,緊接著收到了楊潔依眼神裡的揍人預警,倆才繼續乖乖啃飯。
待瞿裴言回房,楊故收拾好餐桌,準備進廚房洗碗刷鍋,被楊潔依喊住。她妍姿巧笑,從梳背椅上慢條斯理地站起,讓人先彆著急進廚房,過來一趟。
她指使人坐在身邊,眉梢微揚,緩緩開口道:“後天該開學了吧?”
“嗯。”
得到答複,楊潔依點點頭,語氣甚悅,再度開口:“你這趟回來得不巧,都沒能多歇息幾天。”
這次沒等到人的回應,她把手搭上那人肩頭,輕拍幾下,像是安慰。接著靈活地轉換了話題:“明天有什麼打算麼?“
楊故聞言一愣,暗忖幾秒:“我帶裴言出去玩玩吧。”
楊潔依頷頤,放下搭在人肩頭的手,抑著椅板起身,轉頭想去臥室看看另一個兒子是否冷靜完。
房內,瞿裴言再度胡思亂量,他覺著自己這一上午過得實在玄幻,怎麼那麼倒黴,還有些可笑,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然後莫名其妙使狠勁兒掐了一把臉蛋上的肉,給他疼的一抖,不小心撞落了身邊的包。
他拾起拍一拍,下意識地將其拉鏈拉開,掉出來個盒子,是他早上匆促塞進去的,好像忘記在機場拿給楊故了。他還沒反應過來,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門外傳來楊潔依柔潤的嗓音。
“小言,我可以進來麼?”楊潔依禮貌問道。瞿裴言大腦即將待機,手忙腳亂地縮到書台子下的空檔將那東西藏好,抬頭鑽出來時被桌角一撞,已經顧不得疼了,他揉揉額前被磕出來的紅印子,繼而重新坐回床沿,向門外應聲。
楊潔依擰把手打開門,見小兒子坐得筆直,雙目睜得溜圓,感到一陣欣慰,看著樣子應該是調節好情緒了。
她邊想邊沿床坐下,就瞧見人腦門兒上的紅印,問他怎麼搞的,一會兒沒見怎麼還傷了?
瞿裴言磕磕巴巴瞎扯,說自己剛睡醒滾床下摔的。楊潔依覺著好笑,也沒多問,而後斟酌幾番,覺著人應該還沒把事兒告訴瞿裴言,便把楊故明天要帶他出去玩的計劃道出。
見他沒說話,便分析了下人的表情,不像是不情願的模樣,隨後放心叮囑,讓人明天記得注意安全,鑰匙口罩什麼的都帶好,不要落下,就起身出了房間,去後院搗鼓自己養的花草。
瞿裴言目送楊潔依離開,然後爬到門邊貼著耳朵聽還有沒有腳步聲,沒聽見,應該是走遠了。他暗自鬆口氣,靠著門緩了會神,耳邊回放起楊潔依的話。
後來堪堪意識到還有隻盒子的存在,又往桌下爬去,掏出來,緊盯著思索片刻,想著過會兒出去時再給人捎上。
楊故洗好碗筷,將灶台擦乾淨,踱步出廚房。他抬眼望向牆上的掛鐘,已經下午兩點多了。他到沙發上落座,略感無聊。於是打開電視,設置成兒童頻道區,開始挑選起該看一頻道的喜羊羊還是三頻道的熊出沒。
等瞿裴言打開門探出頭,見到的就是一個比他大的人在津津有味地看花園寶寶。
他心頭霎時湧上一波無語,不由得讚歎這人童心未泯。他走到沙發前,在楊故身邊坐下,掏出藏在衣服拉鏈裡的東西遞到人麵前。
楊故視線下移,看向他伸過來的東西,眉梢輕挑,問道:“這是什麼?”
“你自己打開看不就知道了?”瞿裴言心中攀起股無名火,他雙眉緊蹙,冷著臉,嘴角下垂將頭撇向一旁,不去看人。
楊故欲哭無淚,接過人手心裡捏著的物品,是一隻用花色滌棉布包裹的盒子,頂部係成蝴蝶結。
他解開結,將鐵蓋子取下,裡麵安然躺著一串手表,淡粉色,表帶上印著幾隻hallowkitty。
他倏地怔住,隨後忍俊不禁朝人發問:“怎麼突然送這個?”
“你出國之前那段時間,手表帶子不是斷了麼。”身邊人喃喃開口,“我看這個挺適合你的,就買了。”說完頓了頓,緊接著還不忘補充一句,“拚夕夕9.9一條。”
“怎麼了,不喜歡?”他漫不經心地側過頭,觀察那張臉上的反應。
“沒。”楊故小心將手表重新擺回盒內,攥在手掌裡裹著,與人對視,悠悠張開嘴:“圖案很可愛。”
尷尬從腳底湧上天靈蓋,瞿裴言整張臉倏地發紅發燙,猶如一塊剛被炙烤夾出爐的鐵碳。他此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渾身發麻。
他在心底暗罵楊故一聲,想找個馬桶把人丟進去衝走。
“明天想去哪玩?”
思緒剛進行至一半,被強製性暫停,差點忘了這茬。
他不知道該去哪玩,也沒什麼喜歡的地方。身處大上海,他由衷覺得最有趣的事情就是躺床上玩手機。但他又不想掃興,於是就搬出萬能的不知道和隨便,想著你隨便說一個地名我就立馬答應。
楊故聽著這回答失笑,恍然間才想起這座城他好像已經帶著弟弟逛遍無數次了。兩人都喜歡新事物,要不是待家裡嫌悶得慌,的確沒什麼地兒可去。
他思忖一陣,眸光忽閃,似是想到了什麼,戲謔道:“要不去奧特萊逛逛?”
瞿裴言聽都沒仔細聽,嘴瓢就答應了。楊故也沒料到人會同意,挑眉起身回臥室擺手表盒子。
過了片刻,他似乎才反應過來那人嘴裡說的地方,一些不太美妙的回憶如牽絲般攀上心頭,他咬牙罵了句草,但卻沒辦法再改變現實。
沒辦法,忍忍就過去了,過去了就是美好的未來了,美好的未來終究會在不久後到來的,到來後……他念經似的安慰自己,然後又罵了句草,這次比之前聲音響上個幾分。
他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