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元國境,會州城內。
已是六月,南方正是好時節,昨夜剛下了雨,江上彌了層薄薄的霧氣,陽光灑得將將好。
蘭素商躺在床上休憩,一張精致的臉略顯蒼白。
侍女回春端盆走了進來,看到主子還在睡,連忙上前:“爺,快些醒醒,今兒是您中魁首後第一天上朝,老爺交代了,遲到便要扒了您的皮。”
蘭素商掀了掀眼皮,又翻身繼續睡,似乎是給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設,才慢吞吞地起來。
回春使勁勒了下她胸前裹著的一圈白布,勒得素商狠狠皺了皺眉:“嘶,春兒,你是要把爺勒死好卷走爺的金銀嗎?”
回春撇撇嘴:“爺,可不怪春兒,您這地方又見長了。”
說完窸窸窣窣給蘭素商換上了一身朝服,鏡中人高挑俊雅,麵龐白淨眸如點漆,頭發挽成高高一個髻束在玉冠中,那點女子的清麗與男子的英氣相混合,有種雌雄莫辨之美,看上去就是某個世家將養得極好的公子哥兒。
蘭素商將脖子處領子緊了緊,遮住那本就不存在的喉結。
誰會猜到作為頂級權貴的蘭家,繼承人會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兒身?
前些日子春帷放榜,蘭素商赫然是頭一個,板上釘釘的狀元魁首,她爹樂壞了,笑眯了眼:“我兒當真是有出息,爹當真以為你平日隻顧著遊手好閒,沒成想還能掙個狀元回來。”
隻有蘭家的家主,也就是素商她爺爺沉住了氣,靜靜看了她一眼:“剛入翰林院,以後的路還長。”
“是。”素商叩首。
她爺在外人眼裡是個搜刮民脂民膏一手遮天的大奸臣,本想讓她爹繼承衣缽,誰承想她爹不頂用,隻顧著撲在女人身上,好容易這孫子有點起色,手把手地想要教成個出色的小奸臣。
“爺,您月子還來著,要當心些,把香囊帶上。”
回春給了素商一個香囊,香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女子來月子時免不了會有一些血氣,這香囊可以遮蓋住血氣,以免被人懷疑。
乘轎到了街上,蘭素商悠哉地靠在軟墊上吃點心,突然一陣晃悠,她疑惑道:“怎麼了?”
小廝從簾子外將頭探進來:“公子,方才不小心與軍隊衝撞上,戍邊的武安侯回來了。”
素商在腦海中搜尋了下,終於想起了什麼,探頭出去看,正對上歸朝軍隊迎麵走來。
兩邊百姓夾道歡迎,沈時胥穿著盔甲戰袍騎在高頭大馬上,修長挺拔,腰間彆了把劍。眉眼深邃,一張臉線條分明,宛若鐫刻,數年軍中曆練,身上帶了些肅殺之氣。
旁邊有女子激動地叫著“沈將軍”,羞紅了臉。
素商被那聒噪的叫喊刺了耳朵,沈時胥的馬停在了轎攆麵前,沉沉地俯視過來。
素商挑挑眉,對上了對方的眼睛,勾唇道:“這不是武安侯嘛?許久不見。”
沈時胥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才想起來她是誰,頷了頷首:“蘭公子。”
蘭素商看了看路,沈時胥也不是傻的,道:“你們先行。”
說著將馬讓開了些。
蘭素商也不客氣,對他點了點頭示意,轎攆大喇喇地從路中央遠去。
沈時胥看著已經走遠的轎子,目光中起了點波瀾。
小廝探進頭來豎起大拇指:“公子,咱們蘭府當真是威風,連武安侯的軍隊都要給咱們讓路。”
素商吃完個梅花酥,給了小廝一個暴栗:“以後看著點兒路走,少給你少爺我惹事。”
朝元國當中,除了她蘭府,就屬沈時胥的家族根基勢大,家中三朝元老不說,與門閥琅琊王氏、東陳謝氏都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
而蘭氏一族,與沈家向來不對付,兩家可謂涇渭分明,稱得上是世仇。
蘭家看不上沈家自詡清流,高高在上,沈家看不上蘭家一副結黨營私、玩弄權術的做派。
方才剛好撞上,她做慣了奸臣家的紈絝少爺,絕沒有謙讓的道理。
沈府的那個公子哥兒沈時胥十歲起便在軍中鍛煉,得了不少戰功,這時回朝,大概率是要青雲直上了。
蘭素商略思量了一番,抿了口清茶。
她如今入朝堂,怕是少不得與這位沈家的大公子碰麵。
但沒想到這麼快就碰麵。
蘭素商一身石青色團暗紋朝服,整個人清雅俊秀,看上去賞心悅目。
皇帝問了她幾個有關於時下治水除匪患的問題,都行雲流水般回答上來,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將目光又轉向了右下方的沈時胥。
沈時胥已經將戰袍換下,換了一身玄色細花紋錦服,腰間朱紅白玉腰帶,蘭素商不經意間瞥了他一眼,相比齊方才街上帶有肅殺氣息的武將模樣,這會兒氣度端直矜貴,垂眸站著時,倒像個世家裡深居弄墨的貴公子。
皇帝開口:“年輕一代的兒郎果真出色,右相家的狀元郎與太傅家的沈小將軍,一文一武,朕這江山可是不愁沒人了。”
“沈小將軍這些年隨軍戍邊,功勞不小,朕心甚慰,如此,便封為明威將軍吧。”
蘭素商抬了抬眼,沈時胥如今也不過十七,稍稍比她大一歲,便得了這四品的官職,她剛入翰林院,也不過六品。
哪知沈時胥卻拒絕了:“陛下,微臣有意於做文臣,還望陛下應允。”
眾人都有些驚訝,一時間四下靜默了一瞬,皇帝坐在高位上,垂眸看了他一眼,竟然沒問為什麼,隻道:“也罷,文臣一樣能為朕分憂,正好都察院都事空一個職位,沈卿便去吧。”
沈時胥應允,欣然接受。
蘭素商不動聲色挑了挑眉,這竟然一下從正四品落到了與她同一階,都察院都事是個閒職,他好似全然無所謂品階一般。
沈時胥當真是個聰明人。這些年沈家勢大,皇帝看在眼裡,為避免有功高震主的嫌疑,這板上釘釘的繼承人當然要懂得避其鋒芒,先做個閒散文臣穩妥些。
再者,朝堂上蘭沈兩方分庭抗禮,年輕一輩都入了朝堂,剛好形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下了朝,蘭素商走上前去與沈時胥搭話。
“沈兄,”蘭素商拍了下他肩膀,笑眼彎起像個狐狸,“咱們以後可就是同僚了。”
肩上搭著的那雙手修長分明,沈時胥嘴角勾起個弧度,那點笑意如春水融雪,點頭示意:“好說,還未慶賀蘭兄高中榜首。”
“沈兄久不在會州,會州近些年變化大,沈兄定然會對許多人與事感到陌生了。”
“還好。”
身旁人隱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氣,像檀香與一種其他香味混合的氣息,沈時胥嗅覺十分敏感,隻覺得這氣息撲麵而來,但並不排斥。
世家許多公子哥兒都會在衣物上熏些香味,倒也不足為奇。
沈時胥偏頭,不動聲色看了她一眼,麵容秀氣,一雙睡鳳眼表麵透露著狡黠,背後卻是冷清深沉,蘭相的嫡孫,倒是個有趣的人物。
紅牆白瓦,宮殿的拱頂翹起一個彆致的角,兩人行走在其間說話,大多是蘭素商在說,從京中近來的趣事說到朝中哪家大人的小妾紅杏出牆,沈時胥聽到激烈之處時會淡淡挑眉,並附和幾句,總的來說話不太多。
皇宮實在太大,等走到宮門,蘭素商的那些八卦也差不多快講完,沈時胥很有禮貌地同他道了彆。
蘭素商總帶在身邊的侍衛阿庭激動地跑過來:“少爺!”
“少爺,馬車已經備好了,是回府嗎?”
“不了,去春風樓。”
一到春風樓,老鴇熱情地招呼了上來:“哎喲蘭大公子您來啦~”
其餘接客的姑娘也要湧上來時被老鴇撚了帕子阻止。
“去去去,人家蘭公子什麼眼光,能看得上你們這些庸脂俗粉?公子爺,花魁娘子亭亭姑娘可是盼了您好久!”
“她人呢?”蘭素商不知從哪裡找出來一柄山水扇子輕扇,眉目舒展,活脫脫一個遊手好閒的風流少爺。
“您那幾位好友已點了她在唱曲兒,您直接上包廂就是。”
春風樓裡人很多,蘭素商進了個包廂,掀開珠簾,幾個狐朋狗友摟著姑娘坐一處,上官流雲轉過頭來,看到蘭素商眼前一亮,連忙起身將蘭素商邀到一個座位上。
“大忙人可算來了,亭亭姑娘,蘭大公子都來了,可否彈奏一曲雲中月?”
琴聲驟然停止,有一美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風姿婀娜,明眸皓齒,步伐間仿佛都帶著一陣香風,看得幾人直了眼。
“蘭公子好,”亭亭莞爾一笑,行了一禮,“既然是各位公子所求,亭亭自然是要為大家彈奏的。”
說完走到古琴旁坐下,指尖一曲悅耳天籟聲聲傳來。
上官流雲和其餘幾個公子哥兒是蘭素商從小到大的好友,均出身達官顯貴,他調侃道:“你可倒好,咱們幾個自小都在一處捉蛐蛐賭錢,冷不丁拿了個頭彩,這下你家老爺子可放心了吧。”
旁邊李不言捏了把姑娘的腰接茬:“你以為素商吃乾飯的啊,早些年咱們去宮裡陪讀,他哪次不是拿的第一?跟那沈家的木頭回回輪著拿甲等成績。”
沈家的木頭指的沈時胥,這話勾起了蘭素商一些回憶,少時沈時胥也是跟他們在一塊兒給太子當陪讀,他打小就跟他們這群愛出去混的紈絝天團不是一個畫風,矜貴端方,書念得極好,夫子看他那是怎麼看怎麼順眼,要不是紈絝堆裡還有個蘭素商撐著念書的門麵,那真是要被夫子嫌棄到家。
夫子對蘭素商是又愛又恨,明明是頭腦極好的苗子,偏偏愛跑出去花街柳巷,整日放浪形骸,長街打馬,整個一紈絝頭子,跟沈時胥打小就合不來。
直到蘭素商又逃課,跟人出去打投壺比賽,夫子當時氣得手抖,拿著蘭素商交的文章作業罵道:“真是金玉其外,敗絮......”
他目光漸漸往文章下麵掃去,氣得顫抖的眉須逐漸放鬆下來:“敗絮......罷了,由他去吧。”
夫子不動聲色看向沈時胥。
這二人當真天資卓絕,連龍子鳳孫也難以企及。
所有人都以為沈時胥會順理成章成為個文臣進入內閣,沒成想不多時被他爹扔到了軍營曆練,如今又回來了,自動請纓做了個閒職。
“真是摸不著頭腦,沈時胥放著好好的將軍不當,跑去都察院作甚?”
“管他做啥呢,亭亭姑娘的雲中月可是人間難得一回聞,儘說些無趣的。”
“就是,美人在懷,還想得起這些?”
蘭素商執扇,笑得眉眼風流,跟幾個公子哥兒喝酒閒聊,竟有些醉了。
皮囊本就生得極好,酒意襯托下兩頰微醺,竟如桃花拂麵,上官流雲喝得眼睛都有些發愣,直直看著素商調侃:“不是,老大,你咋長得跟個姑娘一樣,不是我說,你這模樣,要是個姑娘,怕是會州城獨一個的好看,那些閨秀哪兒比得上啊?”
旁邊倆公子哥兒喝多了起哄:“就是就是,咱們老大長得跟個大美人似的。”
蘭素商心中一凜,那點醉意也散了,輕巧把酒杯放在桌上,發出哢噠一聲,陰惻惻一個眼刀飛過去。四周溫度驟降,接收到信號的幾個人頓時如小雞般老實,立馬噤聲,尤其是上官流雲,意識到自己說蘭素商像個女人後,心虛得快要把頭埋進桌子底下。
該死的,居然忘了他們這位世子團一把手是個長著美人麵的心狠手辣老狐狸,收拾起人來手腕數不清,比那些混江湖的下九流還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