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樂風飄處處聞 “阮小姐,天……(1 / 1)

欲曉 浮雲聽霜 3793 字 2024-05-03

“在這裡唱《桃花扇》,不怕被人聽到抓去?”

阮熹微陡然一驚,四下裡望卻不見人影,隻覺發問之人聲音熟稔,一時竟想不起來從哪裡聽過。她僅愣神片刻便緩過來,終是覺得來者唐突,不禁質問:“君憑何說我唱了《桃花扇》?君憑何說我不能唱?”

不遠處傳來低低的笑聲:“第四十折《入道》,南點絳唇。小姐好大脾氣,怎不去唱最後一折餘韻呢?”語氣像是打趣,又像是挑釁。

阮熹微猛然站起來,激憤之詞還未出口便覺不妥。此人怕不是在使激將法,逼她唱那一折《餘韻》好自投羅網真的被抓了去?旋即,她輕鬆地笑笑,“餘韻有什麼好唱的?主角的故事都結束了……可惜啊,又一對未成眷屬的有情人……”說罷,還微微喟歎一聲,像是她剛剛潸然淚下的理由,無非是戲本裡的才子佳人到最後還是未圓滿而已!

“這樣麼?……”那人仿佛陷入沉思,“……小姐當真是位有趣之人呢……”

阮熹微屏息細聽,這聲音低沉輕緩,甚至還未聽清便渙散在夜色裡,可乍現時那股熟悉,在耳畔來來去去,揮之不散,與記憶中一個人的音色重疊。阮熹微恍然望著那棵梅樹發呆——是他麼?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樣靡亂不堪的地方?!她兀自搖搖頭,不容許自己再猜測下去,仿佛這無端的思緒是對那人最大的褻瀆。末了,卻又聽那人開口,“小姐,大冷天穿這樣單薄,不怕明天惹上風寒?”

“小阮,大冬天穿這樣單薄,不怕明天感冒了?”——阮熹微霎時呆住,一模一樣的口氣啊,叫她怎麼不多想?她喉嚨乾澀,輕輕吐出不安的字句:“…我……是不是認識先生?”

長久。長久的沉默。

阮熹微淒淒然轉身,一顆心已經被絞得亂糟糟,像纏繞了無數藤蔓的巨石轟然墜入深不可測的江水。她自嘲似的,也像是為自己解圍:“也罷,夜夜在錙銖酒色裡斡旋,見的多了,也難免有認錯的時候。還請大人莫放在心上。”

話音剛落,男人的回答終於突兀地闖進去:“在北平久聞阮小姐芳名,今來滬上方識得真容,果然名不虛傳。”

阮熹微踏出的一隻腳頓住,幾秒後,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進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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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去哪裡玩了,也不叫上我?”

剛進舞池,一位著烈火般亮麗的紅色曳地長裙的妙齡女子笑盈盈地走到阮熹微麵前,端著兩隻高腳杯,杯中盛著紅酒,隨美人步履一搖一晃,風姿綽約。

阮熹微接過酒杯,小抿一口瓊漿玉液:“出去吹了吹風。”

玻璃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兩人同時一飲而儘。阮熹微抹了抹唇,笑道:“青閒,今晚可有人刁難你?”

女子叫葉青閒,阮熹微露麵前獻唱的傾城名伶,也是熹微為數不多的閨閣密友,算是,真正的“朋友”。這葉青閒明明是極其嫵媚的女子,卻有些男子豪氣,喜歡著男裝扮小生,還偏偏能穿出一半風流倜儻一半英氣逼人的感覺來。阮熹微話音剛落便自覺好笑,風塵俠女,還怕有人刁難不成?

果不其然,葉青閒隨手把空杯放在茶幾上,“托我們阮小姐的福,今兒客人們都四下打聽你的消息了。”說著,向不遠處遞了個眼神,“不信你看,陳伯父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畢竟——”

阮熹微聽罷也露出歡顏,看著葉青閒狡黠的表情,伸手去擰她的嘴:“少打趣我!”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等阮小姐一展芳容,多難得的機會……”葉青閒朝旁邊一閃,躲過去了,卻倏而轉一句唱白,“不因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呢……”

阮熹微心頭一緊,不安的情緒被戲子無意的唱白逐漸放大,從頭到腳的寒涼。她出神地望著入口處,緊咬著嘴唇,默不作聲,連葉青閒喚她名字也未聽見。

“天!這是何方人物?!”

隨葉青閒一句低呼,阮熹微頓時怔住。入口處的玻璃門被打開,一前一後走進兩個年輕人。而阮熹微所有的目光都被走在前麵的那個人吸引——一身挺拔的軍裝襯得人愈發英姿颯爽,兩道劍眉插入鬢,細長而鋒利的眼瞳漆黑不見低,讓人難以捉摸,卻在光影流轉中似寒星般璀璨。分明穿著墨綠色軍服,桀驁中亦蘊藏著翩翩儒雅的氣質。“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此時此刻已無需多言了,來者是誰早就明明白白。之前總聽聞旁人說蕭司令有周公瑾之風度,此番親見,阮熹微卻不驚訝。之前的種種猜測,在見到這人的刹那,都確定地清晰起來,不容她再度推翻。她突然笑了,呢喃出聲:“好一個蕭司令啊!”

“此人便是蕭司令?”

阮熹微沒有回答葉青閒,隻又低低地,仿佛是在對自己私語,也像是對他人所說——

“蕭牧予,彆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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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陳伯父叫你,快去!”葉青閒見阮熹微久久陷入恍惚,不知發生了什麼,隻好搖她肩膀,又悄悄在在她耳邊叮囑,“熹微,今天怎麼回事呀,狀態不好?謹慎些,彆分心了。”

阮熹微回頭瞥了瞥不遠處的陳何,握住紅衣女子的手,一勾唇風情萬種:“知道啦,我哪次出過茬子?就你瞎操心。”

葉青閒推她:“相信我們女王的,快去!”

走過去,陳何已和來人寒暄了幾句。阮熹微也不搭理其他人,徑直走到陳何麵前,帶了些撒嬌的語氣:“父親。”

“熹微,你來啦?快來見見蕭司令。”

阮熹微剛想說一聲“好久不見”,對方已先行一步握住她的手:“阮小姐,您好。初次見麵,我是蕭牧予。”

果然啊,果然啊!阮熹微臉上仍是笑意盎然,內心早已電閃雷鳴。他變了,少女時代認識的那個少年郎變了,甚至都不願意和自己相認了。幾年前東京的大雪如今紛紛揚揚落在阮熹微心間,她忽然想起,蕭司令的父親也是政府高級官員,可不知這分彆的短短幾年就成司令可也是他自己掙的?阮熹微不敢再推測下去,隻是朝蕭牧予點頭,“初次見麵,我是阮熹微。”

舞會仍通宵進行著,不過,因蕭司令的突然出現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也就是,話題中心自然而然由阮熹微變成了蕭牧予。這本就是因年輕的蕭司令而存在的歡迎會,蕭牧予成功的履曆、顯赫的家世、耀眼的學位、英俊的長相都成了議論的焦點。

名流圈的風聲來來去去,再正常不過了。

當陳何總算抽出身去找阮熹微,卻略有驚訝地發現女孩坐在琴凳上,百無聊賴地翻閱著鋼琴琴譜。

“小阮,今天怎麼了?不喜歡蕭司令?”

阮熹微聽到“蕭司令”,目光一瞬間冷了下來:“父親,計劃可能要變了。他認識我。”

“啊?什麼時候?”

“幾句話說不清。”阮熹微抓住陳何的手,柳眉擰得緊緊的,“父親,有必要向上級彙報一下。這次我儘力而為,不能保證順利。他知道太多了……編輯部的人,也要考慮通知一下。不能賭。”

“行。”陳何的臉色也凝重起來,“明晚,你詳細給我說說情況。”

說罷,又滿是憐愛地摸摸阮熹微的頭:“沒事的孩子,實在不行,也不要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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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濃。阮熹微強打著精神在舞池周旋,偷偷的,不知看了蕭牧予多少次,見他都隻是安詳地坐在軟皮沙發上,時不時啜兩口茶,沒有一點要邀請自己的意思。

東京的雪好大,北平的天好黑,上海的風好猛。

宴會接近尾聲,阮熹微實在是不耐煩了,正欲推脫走開。不經意間,背後響起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劈開喧囂,刺入她的耳朵:

“久聞阮小姐芳名,今夜一睹真容,確實名不虛傳。”

阮熹微停下腳步,回眸一笑百媚生,“蕭司令說來說去也就這幾句。”

看著衣袂翩遷的少女,蕭牧予也不惱,溫和地看著她,而這溫和的眼神卻生生刺痛了她。這世間真有人變化如此之大嗎?怎麼可能會有名字與長相都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呢?阮熹微故作沉思,隨即朝蕭牧予頷首,模樣調皮:“先前不知是蕭司令,多有冒犯,還請司令多多擔待。”話鋒一轉,隱藏了幾分試探,“——不過,蕭司令確實頗像熹微的一位故人。”

“哦?阮小姐的故人,也應當是如您一般出色的人物吧?”

“非也,非也。”阮熹微狡黠一笑,“他可不敢比蕭司令。那人學識倒是淵博,隻是瞧著瘦弱了些,明明他的字是策之,卻是個白麵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還是要像蕭司令一般帶兵打仗的人才擔得起大任啊!”

“榮幸的話,我還想阮小姐引薦引薦,結識一下這位策之兄呢。”

阮熹微見蕭牧予還是那般溫和的表情,不禁在心頭嗤笑。還真是沉得住氣。

蕭牧予懶懶地望著窗外,梅樹的枝條輕輕晃著,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些什麼。阮熹微見他沒什麼特彆的反應,也懶得再花心思試探。來日方長,遲早有一天她要親手揭穿他的真麵目。

“阮小姐,天快亮了,最後一支舞能留給我嗎?”

——鋼琴按奏出今夜的最後一支舞曲,阮熹微看見那個一身挺拔軍裝的男人忽然款款向她走來,伸出手,鄭重地深鞠一躬——

“蕭司令,樂意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