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如既往是繁華永不落幕的夜。
十裡洋場洋溢著歡欣愉悅的氣氛,仿巴黎式騎樓一棟接一棟燈火通宵不息。巨大洋房頂上鑲著清醒刺目的霓虹燈管,倒映在黃浦江的水波之上,也未消減半分似燃燒焰火一般紅綠交織的高強電光。接近黃昏,夕陽的餘暉在江濤中折射出一整個上海灘的熱鬨與奢靡,混著炒豆似的銅鼓聲,也剪入電車呼嘯而過的凜冽回音。
百樂門隻有一家,而似百樂門的娛樂場卻實在是數不勝數。此時的宴會廳裡,早已是衣香鬢影人頭攢動。一盞盞西洋式吊燈散發著明晃晃的白黃光,被角落裡那麵仿古式銅鏡反射,直使人睜不開眼。餐桌上鋪有雪白曳地的桌布,疊成山高的東方菜在恒溫室內還冒著滾滾熱氣。餐桌中心一點空出來,被精心放置一支蠟燭,紅色的蠟淚滾出來,倒讓人浮想聯翩——其實,桌桌如此,看久了並無新鮮。儘頭處那架鋼琴安靜地蹲在一邊,輕帷慢動,流蘇下垂時被美人攜來的一縷微風吹開,光影在玲瓏裡,折射又折射。觥籌交錯,眾賓歡顏,酒過三巡便推杯換盞,一換昔日西裝革履正人君子之態,言語調笑,左擁右抱,好不熱鬨。
說是宴會,當是“豔會”吧——阮熹微一邊上口紅一邊不屑地想。隻道這上海灘富麗堂皇,滾滾長江東逝水,是彙入那紅板琵琶六朝金粉的秦淮河水太多了嗎?南方終究還是一樣的。
門被敲響,阮熹微不作理會,伸手去拿胭脂盒。今兒口紅點綴的是酒紅色,胭脂也當打個微醺的程度。正想著,門被推開,同樣是西裝打扮頭發一綹綹梳得極端正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小阮,還沒好,外麵催了。”
阮熹微仍不抬頭,兀自對著梳妝鏡又抿了抿嘴唇,“急什麼,等到最後的不才是最好的麼?”
男子無奈地笑了笑:”開場白早結束了,熱場的戲折也唱過了,都等你。”
阮熹微這才慢悠悠起過身,揀起桌上淡藍色的團扇,在男子麵前嬌俏地轉了個圈,掩唇輕笑,“怎麼樣,陳大人,今兒打扮地好看吧?”
那名叫陳何的男子一時失笑,把胳膊借阮熹微挽上,笑容中卻見得一絲苦澀,“小阮,有時候我真不想你這麼漂亮地叫人看去。”
一時無聲。
兩人並肩走至宴會中央,又是人語嘈雜議論紛紛。待陳何向眾人點頭示意做了一番簡單介紹後,阮熹微提裙、鞠躬、頷首,嘴角彎至恰到好處的弧度:“各位晚上好,我是阮熹微。”
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和男士們或殷切或狂熱的眼神、女士們或豔羨或嫉妒或冷嘲熱諷的竊竊私語。阮熹微冷眼覷著偌大的會堂,見慣不驚卻還是一陣惡心泛上心頭。
——多麼震撼又正常的場麵!這才是“上海第一名媛”阮熹微,理所應當收獲所有男子的表白與女子的憎惡。亂世中絕美的容顏已然少見,不同於先才戲台上傾國傾城卻滿身風塵的名伶,這女子一顰一笑都是漢唐繁盛時最好的詩篇。夜將始的宴會廳裡,她褪去其他貴婦誇耀的金銀服飾,僅一件得體的白洋紗旗袍上衣,滾一道細細的蕾絲花邊,下擺似清晨海霧般談藍色長裙,隨蓮步搖曳生姿。而淡雅的服飾亦掩藏不住團扇下欲遮未遮的濃豔妝容,朱唇微啟、明眸生輝,展現新潮洋派與古典東方之美。“這女子不俗。”濃與淡相融這樣大膽卻被她安排妥當的嘗試,也定將掀起上海灘又一輪時尚風潮。
明媚間總有一縷煙靄般憂傷,上海灘最負盛名的才女和交際花。內斂與張揚、豔麗與端莊共同交織,披著最耀眼的光華而來,見過阮熹微的人都這麼說。
“客人們遠道而來,先前都談了些什麼?不知可否賞臉讓熹微一聽?”阮熹微款款落座,鶯語似渾圓珍珠從喉間吐出。
“阮小姐言重了。”坐在阮熹微身邊的是一穿深綠色軍服的國民政府官員,從北平專程趕往上海,“無非是在北平鬨得沸沸揚揚的‘華北五省自治’。”
話說到這裡,在坐權貴都神色各異起來。阮熹微“哦”了一聲,提不起什麼興致,隻是笑道:“這些熹微可一點不懂了。不過,祝各位儘興!”
熹微剛想起身,一個著便服的日本人走來,言笑晏晏地朝她伸出手,“在下山本長信,久仰…阮小姐大名。”
阮熹微嫣然一笑,提裙福身算是見麵禮數,回避了山本的握手:“山本先生,怠慢了,熹微將有表演獻上,此刻不便招待您,還請見諒。”
“不愧是…校花!漂亮的,漂亮的……”日本人操著蹩腳的中文,豎起大拇指,鬆弛的臉上露出笑容,一口金牙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阮熹微依舊是帶著笑意走開了。聽到久違“校花”一詞,幾年前在北平那段求學生活的記憶浮現在腦海。北大校花阮熹微、南方第一交際花阮熹微。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歡用”花”來形容美麗的女子呢?熹微輕輕歎了口氣,她甘願做這“花”麼?經不起風霜易折斷易摧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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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岸,千萬盞路燈次第點亮,一霎時燈光沸騰,上海灘的夜間狂歡正式拉開序幕。
宴會廳中央,桌桌談話都從政治移往彆處,正襟危坐的中國人或日本人也不禁醉眼朦朧,和身邊的貴婦名媛調笑起來。正喧嘩著,舞台燈光忽淺淺黯淡了,一陣清緩悠長的女音飄蕩過來,開始不引人注意,隨鋼琴聲律動,逐漸如婉轉江南煙雨下的小城,從輕輝描淡中顯現。那聲音似雨夜空穀一記清亮的鳥啼,分明吐著洋文,卻也似念著輕靈哀怨的上古蒹葭。
一段《茶花女》的詠歎調、頓挫有致的意大利文。阮熹微一雙秋水剪瞳目光綿長,像是被收儘在這繾綣的歌聲中,蕩漾到每一個角落。“Addio, del passato bei sogni ridenti. Le rose del volto già son pallenti(再見,過去的美夢。玫瑰已經枯萎了)”一首《再見,往日美麗的夢》,在風華絕代的東方美人口中,定格成易碎的永恒。
“Or tutto fini. Le gioie I dolori tra poco avran fine.(現在一切都終結了。快樂和悲傷很快就會結束)”是嗎?阮熹微不知道。那個常佩戴茶花的美麗少女瑪格麗特早已香消玉殞,如法國七月王朝那般上流的糜爛生活仍在繼續,就在江邊,就在此刻,不是嗎?什麼時候這生活能隨歌聲一並結束呢?
一曲終了,台下在短暫沉寂後,爆發出排山倒海的掌聲。阮熹微收回思緒,深鞠一躬,還是笑。
舞會正式開始,鋼琴奏出的歡快明亮的韻律似春風注入整個寒冬。阮熹微正欲去尋陳何,隻聽得一聲“阮小姐”,之前打過招呼的山本長信笑眯眯地站在她麵前,“小姐,華爾茲…請您……”說著便想把手往她肩上放。
阮熹微莞爾,故作調皮地提著裙子轉了個圈,避過日本人的手:”華爾茲,確實讓人有想跳舞的衝動呢!不過熹微的第一支舞已經被預訂啦,恕不相陪!”
見日本人臉色不妙卻不便表露,阮熹微不由得心情大好,跟著音樂哼出小調。“funkeland feme wie Sterne, ah ah zauberschimmernd wie des Mondes Strahl(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像月亮一樣閃耀)”熟悉的《春之聲圓舞曲》,倒讓她想起了詩人雪萊最有名的那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阮熹微粲然一笑,是啊,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父親,有何指示?”
陳何見阮熹微過來,眉頭微蹙:“今天人沒來齊,甚至…有不少生麵孔。怕是有些難辦……”
“人沒來齊?不是說北平那邊派了十個人來參加談判嗎?”
陳何搖搖頭:“什麼談判,都隻是幌子。去年七月就簽了《何梅協定》,華北五省自治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那十個人,估計有五個是調來給日本人做事的,剩下幾個,是蕭司令的隨從。”
“蕭司令?!”難得阮熹微打斷彆人的話,“哪個蕭司令?”
“北平那邊做的悄無聲息的,我也是剛剛才接到上級通知,說蕭司令秘密從華北調過來,做淞滬警備副司令。怕路途變故,等上任才公之於眾。”
“所以,”阮熹微也逐漸眉頭緊鎖,一雙桃花眼難掩憂慮,“父親剛剛說,今天還沒來的,是蕭司令?”
“對。蕭司令臨時有事還沒來,也不知是什麼事。總之——”陳何想歎一口氣,卻終究沒歎出來,“要是不來,今晚算白折騰了。”
“怎麼會?父親啊,那些日本人應該會有一些有趣的情報吧?”阮熹微勾唇,恢複得體的表情,“您慢慢談,我出去透透氣。”
曲折回環的長廊下,夜空一覽無餘。阮熹微出來才覺得有些冷,斡旋在酒池肉林,早也是一身疲憊,不願再回到舞廳和各色人物虛與委蛇了。今晚蕭司令沒來。蕭司令,隻知姓不知名的響亮人物,華北最年輕的司令官,為何要悄悄潛入上海?莫非華北趨於自治,便到上海一展手段?阮熹微愈思索愈覺得不對勁。上海有什麼好的?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上海早已淪為外國人的地盤。明明是中國人的疆土,卻不許中國軍隊在上海駐紮,僅保留治安的“保安團”。淞滬警備司令,哪有華北的司令風頭大?
一股洶湧的情緒湧上心頭。阮熹微望著被燈火映得紫紅的天空,司空見慣卻又如此陌生。寒風吹過,一瓣臘梅落在掌心,她捏在手裡無意識地揉搓,再忍不住,喉管裡滾出淒涼的昆曲唱調:“世態紛紜,半生塵裡朱顏老;拂衣不早,看罷傀儡鬨。慟哭窮途,又發哄堂笑。都休了,玉壺瓊島,萬古愁人少……”
不過幾句話,聲線卻不如先前舞台屏風後圓潤。不知是因為人冷還是戲文薄涼,原本細膩的水磨腔竟添幾分顫抖。最後一個字唱完,阮熹微終於哽咽,一個個古色古香的字眼化作幾滴清淚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暈染成若有若無的輪廓。
“在這裡唱《桃花扇》,不怕被人聽到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