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離島爻山，剛下浮空船，我是柳嵌霜，來自一科所，老師是撿漏剛認的，不熟，我們不熟，真的不熟，好吧，老師的流言與風評我一句不忘。

柳嵌霜跟著老師汪屏快步走在秋季灑滿緋紅楓葉的林道上。

樹影婆娑搖晃，厚實葉片發出哢吱哢吱的抱怨，飄散的落葉掩蓋走過的痕跡。

汪屏抬手掃了眼光腦上的時間，平靜地說道：“嗯，還來得及。”

柳嵌霜用下巴扣穩懷中快掉落的文件堆，困惑的視線落在前麵汪老師那顆因疾走而愉快跳著白絲草裙舞的鹵蛋頭上。

“話說回來，汪老，咱這是去乾啥？”柳嵌霜抱著嚴謹詳實的機甲可行性研究報告和測試數據，內心卻不停冒出大逆不道的想法。

不會吧，不會吧，像汪老這樣不苟言笑的老前輩都被異教腐蝕啦？這就帶著研究數據投奔敵國啦？這越走越西，難道是往歸墟的不歸路？

“跟著就知道了。”汪屏回頭瞥了一眼艱難抱著四十多公分高的文件追趕的新鮮徒弟，放慢腳步，思索著：快到了，要顯得從容一點，畢竟我可是老前輩，得注重形象，小柳啊，還是太年輕，不穩重，眼鏡都滑到鼻翼了，憑他的視力，看得清路嗎？可彆跌跤落一地文件。

柳嵌霜聽著汪老嚴肅的回答，有些戰戰兢兢，不由得又發散思維：如果汪老和異教接頭，我要不要挺身而出，把這些資料一把火揚啦？遺言的話，就說楓火毀數據，族譜留我名？不好不好，不夠文雅。

“汪老，咱為啥要帶紙質文件？不能直接拷貝到光腦裡嗎？”柳嵌霜鼓起勇氣詢問眼前的“嫌疑犯”。

“小柳啊，有些人，就喜歡這種複古的方式。快到了，等會見了人彆冒冒失失，東問西問。”汪老用手把發絲都捋順，步頻調整為“散步模式”，刻意地提了笑容，整個人就像閒得沒事，帶著顯眼包後輩，來老樹林子裡遛彎的退休和藹老大爺。

天！看來是真的！異教那邊光腦技術落後好幾代，文件格式和離島的都不配套！這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嗎？這是方不方便的問題呀！煞費苦心呀，老汪！想我一科所摸底考最後一名，能入副所長門下，果然有貓膩，倒車尾還得碰上山體滑坡！吾命休矣！

拐彎見一棟原木小屋，汪老回首對上便宜徒弟慌張的眼神，那雙大大的眼睛裡透露著三分迷茫、三分討好和四分沒由來的悲憤。

哎，真是沒眼看。

不過他抱了一路文件，想必也不輕鬆，下次還是帶個機器人好了，不必帶他了。

汪老有些歉疚，但是汪老不說，隻生硬示意：“跟上。”

門口，汪屏按了三下門鈴，回頭把落在文件上的楓葉掃落，轉頭避開柳嵌霜□□的眼神，盯著側邊院子裡的枝葉茂密、低矮碩大的繡球樹，心底有些無奈，以後還是得帶著小柳，手下隻有他一個能使喚的年輕人了，不用白不用，帶他多見見難搞的甲方也好。

柳嵌霜內心已經發出土撥鼠嚎叫：老汪的眼神什麼意思？是準備滅口了嗎？伸手了！伸手了！唔——活下來了！在看什麼！

咦，那邊那個凸起的綠色墳包包下不會就是我今天的埋骨地吧？救命！隨便是誰——救救我！

“進來吧。”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柳嵌霜抬眼模糊地看見開門的羊毛卷美女，心臟好像突然被乓地砸了一記，不受控地快速泵送著高含量血清素的血液，大腦已陷入多巴胺狂歡。

回過神來，他已坐在房間裡硬邦邦的樹樁木凳上，齊諧正倚在圈椅裡好奇地打量他，見他回神，輕挑了下嘴角。

“小諧！居然是真人！不是投影！咳咳咳！你好！我是柳嵌霜，可以叫我小柳，或者嵌霜。身高180.5公分，AB血型，內向陽光，活力無限，無不良嗜好，家住核心區，父母和哥哥們在軍政院工作，妹妹在葵花幼兒園讀小班，我剛進入一科所，師從……”他扶好眼鏡，雙手緊握於膝上，抬眼望去，隻敢聚焦在她身後花架上盤曲的牽牛花。

“咳咳咳——”汪萍閉眼重重地咳嗽，打斷了柳嵌霜的話語。

柳嵌霜注意到汪老緊鎖的眉頭，快速結束了自我介紹：“我熱愛科研，致力於將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鑽研中！小諧，我們全家都是‘諧粉’，我能和你拍張合照嗎？”

對麵的女性眼角含笑，塗抹著鏽紅色口紅的嘴裡吐露出調侃的話語：“汪老，這是您徒弟？”

齊諧偏頭看向汪萍的動作，帶動一縷鬢旁的卷發落到胸前，茜紅的襯衫上印著大朵大朵象牙白的花，整個人在側邊壁爐的火光中熠熠生輝。

汪萍不自然地摸了下禿頂腦袋：“是的，是我的學生。小柳還是蠻勤勉聽話的。”

“小諧！你大前天湮滅海獸殘骸的表情可太帥了！”柳嵌霜激動地瞥了眼齊諧，不自覺用力拍了下旁邊汪老的大腿。

“哎呦喂！你小子！”汪老撫開他不知輕重的手，瞪了一眼脫韁狂奔飛躍懸崖的柳嵌霜。

“不好意思！汪老！我再也不敢了！唉！我這手可真賤！”柳嵌霜又縮回戰戰兢兢的社恐模樣，低頭盯著紅木圓桌上辛辛苦苦搬來的文件。

現在看著也沒有很多，一點都不重，輕輕鬆鬆，這活我愛乾，下次還來！

“謝謝嵌霜對我一直以來的支持和喜歡，我會繼續使用異能助力離島建設與發展的，要幫我向你的家人們帶句問好噢！感謝他們為離島、為國王陛下效忠付出的精力和心血。”齊諧語調柔和，尾音上揚，熟稔流暢，視線迎上男生激動欣喜的目光，指著桌麵上的紙堆轉向汪屏，“那我們先談工作？結束後再拍合影。”

“好吧，目前關於你的專屬機甲定製的項目存在不小的問題。”汪老抽出一疊設計稿放在齊諧麵前，“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但是……”

“‘但是’？我還以為離島和離島人民會滿足我的所有願望呢？”齊諧雙手撐在桌麵上，直視汪屏，露出一抹挑釁的笑容，稍縱即逝，調笑般輕笑道，“障礙是研究經費？還是……人？”

“齊諧，機甲材料要用到泊裂金。”汪屏和煦地眯眼微笑，像是在囑咐冒失莽撞的後生，“要是以往，通過外交納貢，或是軍隊施壓的方法，也是有機會拿到的。但是，現在國王陛下病重，局勢動蕩，軍政院有意擁護小王子繼位，必然不會同意我們的要求，甚至會從中作梗。光靠一科所，是無法向歸墟施壓的。”

齊諧拿起薄薄的圖紙走到在壁爐前，右手拍在汪屏的肩膀上，彎腰在他耳邊輕聲問：“汪老，沒有備用方案嗎？我其實不喜歡用劍的。”蓬鬆又光澤感十足的卷發蹭到汪屏手臂上。

汪屏想起她那幾乎無可阻擋的異能，不由顫了一下，兩指捏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肩上挪開：“沒有。在你使用異能‘湮滅’時，必將使雙手觸摸到的事物立刻消失，要想擴大能力半徑，武器需要同時具備極高的異能傳導率和抗異能生效性，這在一定程度是矛盾的，目前離島已有的材料都做不到，歸墟的泊裂金或許可以做到。至於武器類型，當然隨你喜好定製。”

齊諧把設計圖隨意丟在圓桌上，坐回圈椅，支著腦袋看向汪屏，帶著好奇：“你的意思是說，能‘讓一切消失’的我，無法湮滅泊裂金？”

“這也隻是猜測，二十三年前，離島無端跌落到歸墟世界，我們雖然用武力平息了歸墟的暴亂，並通過貿易、納貢等方式大量獲取了歸墟的資源。不過泊裂金除外，雖然它的產量不少，但礦脈完全被異教中央教廷把控，且它是異教三聖物之一，傳說用於製造‘神之器物’，在異教的儀仗、祭祀中廣泛使用，國王陛下為防止民眾受異教蒙騙，將泊裂金列為一類禁入物品。”汪屏把設計圖整理好放到文件堆上，“這也隻是猜測，我的意思是，我沒見過泊裂金，一科所也沒有樣品。但這個世界上，如果真的有無法湮滅的物品，那隻會是泊裂金。”

“‘隻會是’……”齊諧歪頭看著汪屏一絲不苟，連肩線弧度都完全對稱的坐姿，“汪老，您這麼篤定？這可不像您的風格呀。”

“因為神。”汪屏眼中閃過一絲暗芒，“歸墟的神，或許沒有死亡。”

對麵的女子仰頭誇張大笑，右手掩住嘴角：“哈哈哈，汪老，您真的是汪老嗎？您信神？你居然信神？”

“我不崇拜神明，隻是理性讓我無法忽視祂。”汪萍無奈搖頭。

“汪老，我對神神鬼鬼的不感興趣，但是我建議您，沒事可以養養花、釣釣魚，搞研究還是要勞逸結合。”齊諧頗感無趣，“您不會就想了這麼個借口來敷衍我吧？還以為一科所是‘造物主’一般的存在，現在看來不過爾爾。汪老，您的那些傳言我本是不上心的，但是您今天的言語，讓我不得不信啊！”

“齊諧，我永遠忠於離島的人民。可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做不到忽視風險。”汪萍斂住笑，語氣平和又冷漠，壓抑著被懷疑立場而心生的惱怒與無奈，“但是，齊諧，泊裂金是唯一可能適配你的異能的材料，沒有泊裂金，永遠都不會有能給‘湮滅’帶來增效的機甲。小柳，我們走吧。”

說完，汪萍朝齊諧點頭示意後，起身整理好衣服，並將椅子推入桌底，轉身離開，打開屋門後低沉地說：“世界是很廣闊的，躲在‘屋子’裡故步自封、狐假虎威，是永遠無法觸及真相的。”

柳嵌霜戰戰兢兢地從兩人的交鋒中抬頭，快速掃了一眼對麵齊諧隨和又平靜的笑容，偶像當麵拔了老師逆鱗，初聽時的震驚和拘謹隻餘下此時的心慌意亂。

他起身一步一回頭：“小諧，那我先走了。下次再合照吧。加油！你的異能已經超級厲害了！不要忘記吃飯。”便和汪老一同離開了爻山。

柳嵌霜很清楚，齊諧是自己的偶像不假，但是汪老才是屹立不倒的大BOSS，掌控了自己未來幾年，甚至一生的生死局。

淺棕的小屋裡靜靜地燃著一團火。

齊諧感覺熟悉的無力感襲來，甚至連提起嘴角的精力都吝嗇敷衍。

讚揚和喜愛是最容易獲得的，但也正因為在眾多期待的注視中成長，她不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真正能擁有的是什麼。

海水總會退潮。

自己這雙永遠隻能帶來湮滅的手，又能留住什麼呢？

若不願麵對推崇者們熱情變質後的苛刻貶損，便隻能成為永懸天空的明月。

但是，齊諧苦澀地想到，連離島都會突然從天空墜落到海中，恐怕世上的權威、真理也未必是不朽的。

在原世界被稱為“浮空古域”的離島，如今也不過是海中孤島，既已“離”，如何“歸”？

沒有退路。

齊諧很清楚，異能已經開發到了極致，要想提高戰力隻有借助外物。

泊裂金嗎？

隻能去一趟王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