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未到，阿蘭的婚配尚無進展，五房那邊傳出喜訊。

早該定親的二爺終於訂下人家。

眼高於頂的田氏相中廣信府扈家嫡長女，父親是扈家家主，祖父致仕前官居二品，扈小姐二叔為南直隸巡撫，三叔是象山書院山長。

扈家小姐姿容秀美，貞懿文淑，從小按宗婦培養，與洪家宗主洪璟棋逢對手，天作之合。

閉關的洪老夫人對這門親事十分滿意。

聽到這個消息，二夫人腦子裡某根弦鬆了下來，撫了撫胸口，暗道，謝天謝地。

此事對邊緣的二房來說，過耳即忘。

即便要搞好關係，也要等這位未來宗婦進門再行動不遲。

在二房院子躲一個多月的阿蘭鬆口氣。

插上門閂，從樟木箱暗格裡翻出一個漆盒，裡麵是一隻做工精巧的累絲鸞鳥金簪。

阿蘭雙臂交疊趴俯在案幾上，兩眼出神地看著盒裡的寶貝，她看過好多次，一次都沒有碰。

這個簪子於她，就像洪璟，閃閃發亮，精美絕倫，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卻和她不般配，不屬於她，亦不該觸碰。

待她離開洪家前，找個機會還他，送給真正配得上的人。

曾經發生過的不堪過往，就隨她一起離開，不留一絲痕跡。

合攏漆盒，藏回原處，阿蘭拿起繡繃，娘親讓她做幾樣繡品，手帕荷包隨意，送給三夫人作為謝禮。

阿蘭繡工一般，手法也不甚熟練，哪怕她用儘全力，繡出來的東西也入不了三夫人的眼，可娘親要她做，她隻得做。

耐著性子，一上一下，小半日才繡好一隻鳥翅膀。

打直手臂，舉著繡布端詳，怎麼看都不滿意。

垂頭喪氣之際，聽到三元的聲音。

“阿蘭小姐，雙禧來了。”

放下繡繃，拉開門，三元立在門口，表情如常。

“小姐去看看吧，說是有事呢。”

有事，能有什麼事，不是已經定親，還來找麻煩，那支簪子不能再留，必須儘快歸還。

想歸想，飛速去了正房。

**

雙禧立在垂花門處，見阿蘭垂首款款出現，眼露敬色。

待她走近，低語道，“阿蘭小姐，二爺讓你去望峰亭一敘。”略一頓，聲音更低，“有要事相告。”

阿蘭緊張地左右回望，三元在幾丈外恭敬候著，臉埋得極低。

院子很安靜，於氏和七巧不知道去了哪裡，仆婦、灑掃丫頭不見蹤影。

阿蘭鼓起勇氣，“雙禧小哥，請你回稟二爺，我受風才好，二夫人不讓到處亂走。”

“小姐客氣，二夫人此時在去老夫人院子的路上，約莫快到了。”

“啊……”

阿蘭心慌起來，老夫人閉關念佛，已經許久不用各房請安。

“二爺說，您不去，這事他自己操辦，您等著便是。”

雙禧抱拳躬身，眼前這個躲躲閃閃，如驚弓之鳥般姑娘，是二爺看中的，雖不能做奶奶，洪氏宗主的姨娘，又是個受寵的，也是大造化。

阿蘭的手指死死絞著袖子。

那不斷擴大的不安將她從頭到腳吞噬。

“麻煩引路。”

望到拾階而上的阿蘭，洪璟眼中的笑意毫不掩藏，他本就不是冷臉之人，待人接物從來是分寸得當，大多數時候為不教人猜中心意，也會偽裝。

對阿蘭卻從來不會。

這個在洪家如一縷鴻毛的姑娘，到底哪時哪刻入了他眼，已記不清。

大約是她總在他失落累極時好言相勸，笑臉相對。

可這洪家上下，有誰敢對洪璟惡言冷臉呢。

大抵這就是所謂眼緣。

得了洪璟眼緣的羅氏阿蘭並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心灰意冷。

五房是什麼地方，哪是她一個無名無分的外姓女可以肖想的，不說那麵若寒霜的五夫人，不怒自威的五老爺，光老夫人那關就過不了。

自己有什麼閃失不打緊，苦命的娘，愚鈍的小弟怎麼辦。

阿蘭埋頭往上，一路心事重重，眼看望峰亭越來越近，腦子越發的雜亂，一些不合時宜的片段閃現。

洪璟越來越近的臉，被束縛的不能動彈地手，嘴裡濕滑的軟舌，哪一樣都讓她心驚肉跳。

“發什麼愣，走快點。”

聲音不大，卻震得阿蘭靈魂都在顫抖。

內心再不情願，從小被規訓的阿蘭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片刻便來到洪氏大宅的最高處。

洪璟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阿蘭慌忙行禮，禮行一半，被他長臂一撈，圈在胸前，炙熱的氣息呼在耳邊，臉側，灼的她耳根鮮紅，身體微顫。

“待我成親後就迎你過門，三個月，你且等三個月，阿蘭。”

最後那聲阿蘭，和他的唇一起落在她耳廓，帶著溫熱地濕意，讓本就顫巍巍的身體酥軟難立。

她的臉埋在他胸前。

淡薄的皂角味道衝進鼻腔，屬於洪璟的氣味，她不止一次聞過，讓她頭暈胸悶。

洪璟的唇貼過來時，阿蘭無力躲閃。

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她隻能被動承受，任他予舍予求，忽然，一個聲音在腦中乍響。

他要成親了！

阿蘭瞬間清醒，沒被縛住那隻手曲肘用力抵開他的胸膛，洪璟分神，另一隻手趁勢掙脫，整個人退開幾步，氣喘籲籲。

接著，阿蘭毫不猶豫地跪地俯身。

“阿蘭身份低微，不配伺候二爺，求二爺高抬貴手，放過阿蘭。”

前一刻還沉溺在溫情裡的人，被眼前一幕刺傷，錯愕之後是惱怒。

“放過？”

洪璟冷哼，他不是沒想過她會拒絕，以她的處境，做他的姨娘可比普通人家正妻更體麵。

“羅阿蘭，當你是害羞，剛才的話我什麼都沒聽到。”

說著，洪璟過來扶她。

阿蘭驚異地往後退，不顧衣料摩擦地麵的狼狽和疼痛。

“不是羞澀，對二爺，阿蘭隻有敬畏，並無任何妄念。”

洪璟眼看阿蘭臉都貼在地上，眉心越結越深，心頭的怒火被點燃。

“羅阿蘭，希望你不會後悔。”

阿蘭額頭沾地，一動不動。

洪璟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

同一時間，老夫人院子。

“不可能！”

被從外麵找回來的二老爺，起先還以為家裡發生大事，見於氏跪在地上，又瞥一眼主位上的洪老夫人、左手位上的五老爺、五夫人，心裡暗道不好。

該不會是他最近花銷太大，或者於氏和三房院子走動太多，讓五房不滿。

仔細想想又不對，就算是這兩個原因，也不至於讓於氏下跪。

待聽清老夫人的意思，終日混吃等死的二老爺脖子一梗，炸了。

“不可能，不行，阿蘭好歹是我名義上的女兒，雖是個養女，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何至於委身為妾，璟二爺什麼女人找不到。”

二老爺把於氏拉起來，夫妻倆在右手位坐下。

“這事，就算於氏應了，我也不應，母親，我好歹是洪家二老爺，不成器，卻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能這樣打我的臉。”

五老爺是家主，見二老爺越說越不好聽，捋了捋胡須，正待開口，被五夫人搶了先。

“二老爺言重了。這羅氏本就和洪家沒關係，這麼些年吃住在洪家，也算體麵，是璟兒看她乖巧，才這麼一提。”

田氏一貫傲氣，如若不是兒子想要，她根本看不上這個沒家沒底的丫頭，在她眼裡，給他兒子當粗使丫鬟都不配。

先是於氏下跪求饒，斷然拒絕，現在又是二老爺。

氣得她一口氣梗在胸口。

主位上的老夫人正襟危坐，雙目緊閉，手上撥著佛珠。

氣氛一時凝滯。

老夫人呼出一口濁氣，抬起眼皮。

“此事作罷，任何人休得再提。”

於氏心頭大石落地，原本緊緊抓著扶手的十指頃刻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