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恨我 “能不能先出去一會兒。”……(1 / 1)

上山 修習 2268 字 10個月前

“能不能先出去一會兒。”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飯菜,聽不出任何情緒對楊宗成說。

“那,我們……”他躊躇著站起身一扇高大的身軀形成一道威壓之勢。誰也沒有強迫我,事實卻是拒絕不了。

“我們收拾一下。”我也用了“我們”。

他整理白大褂,倒退著走到門口,站定幽幽地說:“我們不是冒險。”

“……”點點頭,不再看他。

不知他什麼時候出去的。而我則開始一連串忙碌。

衛生間端來一盆溫水將毛巾浸濕絞出擦拭繃帶以外的麵部。擦的很仔細,很小心,尚山睡著沒有發表意見的能力,弄疼了他,必然是我故意。病房沒有梳子,我從化妝袋取出袖珍發梳,將他額前的頭發攏上去,順鬢角聚到耳邊,整張臉隨之亮出,縱使殘破依然帥氣。長而濃密的睫毛扣住下眼瞼,垂順的形態異常乖巧,眼下多了任人擺布的無奈。我用指尖觸摸他的臉頰,感覺胡茬微紮,這是此刻唯一的棱角。

最後,短暫猶豫,我對著他的唇吻下去。尚山嘴唇溫熱,棉簽擦拭過也是濕潤的,觸感柔軟舒服。一個沒有回應的吻,先斬後奏的愧疚全在一吻之中。

“尚山,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你有權利一輩子不理我,甚至一輩子恨我……”我對著他的耳朵認真說,希望他聽見又害怕他聽見。

掖好被角,起身走出病房,有一種使命到此為止的感覺。門外停著一架輪椅坐著尚山的母親,楊宗成換成尚國賢。閃念之間,他們是和睦的一家人多好,可惜尷尬不為外人道也。

恢複到初見惠利時的不卑不亢,我調整表情含笑看向她,輕聲道了一句“夫人請……”既是招呼也是道彆了。

走廊燈光比病房內晦澀,惠利麵色比初見時明顯暗沉,我的心猛然間震顫,這張臉仿佛在夢中見過,與其說與我幾分相像,不如說與我媽媽更多神似。

我對媽媽的印象停留在十歲以前。

那天放學回家,剛走到巷子口,便有熟人主動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

“小景,彆害怕。”

“將來有事可以到叔叔阿姨家……”

“哎,太可惜了,孩子這樣小!”

“姐姐還好,她怎麼辦啊?”

耳邊皆是同情憐憫,沒人告訴我發生什麼。直到走入家門看見警察正在向我爸描述車禍現場。隨後我姐給我爸披了件衣服陪他去醫院。他們沒注意我回來好像我不存在。望他們走到門口的背影追過去喊一句:“我跟你們一起去。”我爸已經木了。我姐回身利索地說:“在家寫作業,餓了自己泡麵。”好像我隻需要填飽肚子,根本不需要媽媽。

他們坐上警車去了醫院,把我獨自留在家裡沒能見媽媽最後一麵,於是所有的印象留在我和媽媽的夜晚。有記憶以來爸媽就是分床分屋而居,我姐中學住校大學畢業即刻結婚,因而我家兩室一廳勉強夠分。有一晚,我被躺在同張床上的媽媽驚醒,黑暗中發現她被子下麵的身體起伏抖動伴有抽泣般的□□,我以為她在偷偷地哭,然而持續時間不長很快停止下來。多年後等我生理發育到特定水平才明白媽媽用自己的方式疏解長期無法排遣的壓抑。

媽媽去世後,幾次在夢裡聽見她反複說我聽不懂的話。她說:“小景,有我這樣一個媽媽,你會失望嗎?”

“媽,為什麼這樣說?”我問她卻不答。

夢醒後,曾經問我姐:“媽媽為什麼出車禍?”媽媽工作的出版社就在隔壁寫字樓每天都步行上班。

我姐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凡事有因果不該知道的少打聽……”

問的次數多了她極不耐煩:“你跟媽關係那麼好她沒給你托夢?”

慢慢的,我放棄追究真相。

兩個月前,第一次見惠利,她神情那樣從容,態度溫煦,母儀天下,處在她不緊不慢的審視之下,我努力掩飾緊張不安。

這一次不同,我在她的眼睛裡分明看見求助。近鄉情更怯,她害怕了。

“小景。”她竟然這樣稱呼我。

不覺恍惚,與媽媽幾分相像的中年女人,抬頭尋我的目光高低對視片刻,我慢慢蹲下身來伏在輪椅旁邊換成矮些的位置聽她繼續說,“陪我進去可以嗎?”

“好。”完全沒有反駁的力氣。抬眼看尚國賢眼眶微紅感激地頷首。我起身再次打開病房門推輪椅徐徐駛入。

迎麵看見尚山安睡的臉,並看不見惠利的表情。她坐得紋絲不亂,腰板筆直,順服的短發夾雜灰白。脖頸硬挺目光卻並非看向病床。果然,她說:“去窗邊。”

“什麼?”我沒聽清是床還是窗。

她又加重說了一遍,我照做。待到窗戶跟前她欠身將開了小半的窗戶拉嚴,側過臉對我說:“自己來。”然後滾動輪椅兩側的輪子,身體前傾用儘全部力氣,接近那個躺在床上熟悉又陌生的人。

控製不住眼淚,尚國賢過來拍拍我的後背,我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或許外人在場不便說什麼,惠利出乎意料的安靜,我站在她的身後注視一舉一動。但見她疼惜地撫摸兒子,手指抖動厲害。頭發,臉頰,耳朵,肩膀,手臂,每到一處停留幾分鐘,直到有些坐不住用左手撐住床沿整個人像要從輪椅上摔下去,尚國賢趕忙上前協助,雙手穩住她的肩極其溫柔地喚她:“惠惠……”

再也控製不住,奪門而逃……

侯在門外的楊宗成撞見我的狼狽。顧不了許多我泣不成聲說:“趕快……進去看看吧……你的病人這樣激動……恐怕不行……”

進了對麵自己病房癱坐在床上,麵朝窗戶看著外麵漆黑的月夜下,婆娑的樹影點點滴滴灑在窗欞,猶如往事籠罩內心的斑駁。

如果尚山有知覺,肯定以為是夢到了他的媽媽吧?我在夢中見到的媽媽,是不是也這樣靜靜地坐在床邊?

尚山,我替你看到了這一幕,看見不可泄露的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