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州府內,薛從謙和宋橋、陳應知等人正在把酒言歡。黎羽書不禁皺眉,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看這杯盤狼藉的,估計吃的時間還不短,也不怕撐死自己。
周慕白目不斜視,麵色如常,向諸位大人行禮後說道:“在下草擬了一份《告山匪書》,還請諸位大人過目。”
酒過三巡,眾人已經略感醉意,陳應知伸手接過,呈上去給了宋橋。宋橋草草掃完就扔在桌上,飯菜的油漬立馬侵染了紙背。周慕白神色淡然,黎羽書則一陣惱怒。
宋橋指著桌上的信稿,質問道:“招安?還既往不咎、賜米給糧?周慕白你沒搞錯吧,我們是要剿匪,是剿!”
周慕白回道:“大人,山上的那些賊寇,確實可恨,但裡麵不乏有些人是被匪賊所虜被逼為寇的,有人想回頭,可是苦無機會。若我們告訴他們還是有路可回,有地可耕,有糧果腹,草民相信不少人還是不願意再過打打殺殺、刀口舔血的日子的。一旦他們中有人起了回歸之心,一是有利於我們摸清寇匪內部情況,二是此舉必會造成匪軍人心渙散,如此清剿起來對我們也更加有利。”
“你這是長他們誌氣,滅自己的威風,我們兵強馬壯,幾個匪寇,還怕剿殺不了不成?這是逆賊,殺之才能震懾天下。”宋橋紅著脖子嚷道,似乎全然忘了吃過的那些敗仗。
周慕白並沒有被他的大嗓門吼住,而是據理力爭:“正所謂兵以利動,合於利則行。先詔安、再剿滅,對雙方來說都是更好的選擇,況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些賊匪也是大魏的子民。為官則如同百姓之父母,若有孩童誤入岐途,父母首先做的是把他拉回正道,而不是馬上殺掉。懇請大人給他們多一條生路。”
宋橋抓起桌上的紙,擲向周慕白:“笑話,我縱橫官場數十年,還需要你這個江湖小子來教如何為官?簡直荒謬!怎地,我不同意你詔安就不配為父母官了?那些賊匪殺之都不解恨,要不是念在你謀劃有功,就剛才那幾句誅心之言,本官定對你嚴懲不貸。”
紙箋夾帶著宋橋的怒氣衝向周慕白,隻是在距離麵部一拳距離時,去勢已儘,無力的向下飄落。折射進來的陽光穿過薄薄的紙張,尤其透過那幾點油印,在黎羽書麵前晃得刺眼,她忍不住出手,接住將即將落地的紙箋。
宋橋未料黎羽書如此放肆,麵色有些難堪,正待發難,陳應知搶先一步站起來,對外喊道:“來人,快將周慕白二人攆出去。”
府兵魚貫而入,黎羽書臉色驟變,左手按在腰間。卻見周慕白微不可查的搖搖頭。在府衙,動手是下下選,除非萬不得已,周慕白往右一步,將黎羽書護在身後。
正在劍拔弩張之時,門外響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宋大人這是在乾什麼,不歡迎本侯麼。”
循聲望去,宋橋等人的酒,瞬間醒了三分。忙上前行禮:“見過小侯爺。”
小侯爺盧允安,母親是與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長平公主。長平公主身體不好,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他那皇帝舅舅也是對他寵愛有加。盧允安爹死後,侯位傳給了他。因年紀尚小,大家都叫盧小侯爺,他雖在朝廷並無實職,但有個皇帝舅舅,又是和太子爺時常耍在一處的。在朝為官的,哪個不是人精,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黎羽書內心訝異,這不是那天在短亭出言斥責老者的年輕人麼,沒想到居然是位侯爺。
盧允安踏進廳堂,掃了屋內的一圈人,最後眼神在黎羽書身上頓了頓,而後走在廳內的樟木椅上坐定,才慢悠悠的說道:“免禮吧,宋大人這酒喝得好好的,怎麼忽然這麼大火氣?”
宋橋忙上前答道:“回小侯爺,此人姓周名慕白,字子仲,是留陳縣令陳守康最近啟用的一位江湖人士,因膽大妄為,胡言亂語,故爾訓斥。”
說完暗自瞪了眼管家:小侯爺上門怎的不通傳就直接領了進來。管家表示很無辜,他又不認識小侯爺。人家拿著金印,又下令不要聲張。他一個小小管家,有幾顆腦袋敢大聲吆喝啊。
見盧允安並未再追問,宋橋立馬喊道:“給侯爺看茶。”接著像管家使了使眼色,管家心領神會的趕緊指揮家仆,收拾酒席,不消一會,廳堂變得乾淨整潔,要不是空中彌漫著些許酒味和令人發膩的油脂味,黎羽書還真以為剛才看到的那慢慢一桌酒席是幻覺。嗬嗬,可真是雷厲風行了。
接著有兩位身穿粉色襖子,秀發半綰的少女,輕移蓮步入內,跪坐在廳堂西側矮茶幾上開始泡茶。為了避免身上的脂粉氣衝撞了茶香,兩位女子均素麵朝天。
其中一女子從繡花絲袋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鑰匙,將旁邊朱色匣子打開,匣子正中躺著一個青綠色的小包。女子小心謹慎的取出茶則,將茶葉從中取出;另一位女子在旁燒水,不一會乾淨靈動的泉水開始沸騰,在午後暖陽的映照下,彌漫的水汽被渡上一層柔和的金光,如夢似幻。她半坐起來,皓腕半露,將初沸之水淋注在壺與茶杯之中,茶具瞬間溫熱。取出茶葉的女子拿出茶匙將茶葉輕柔的撥入通體雪白的茶壺之中,隨即已大開的泉水,從高處俯衝而下,茶葉隨著水花上下翻飛,香氣瞬間被激發出來。兩位女子全程屏聲靜氣,以免驚了茶香。第一泡茶水被倒入公道杯,而後被淋在茶杯之上,隨後倒入水盂棄之不用。茶杯除了溫熱之外,又多了一味茶香。第二道衝的茶才是真正可飲用的,女子將茶分到茶盞裡,捧著茶盞跪進給盧允安。
整個過程把黎羽書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她喝茶,都是在山上采摘回來,炒好後就直接放在大罐子裡,要喝了,就隨手抓一把仍到水壺裡,一泡就泡一大罐,渴了就直接從水壺裡倒,一大罐子茶水可以喝一整天。
後來去到圖有為府上喝茶,則是將茶葉直接放入茶盞裡,然後倒入滾水,直接飲用,當時她還覺得當官的還挺講究的了,都是每人一盞,單獨放茶葉泡。今日看了這泡茶手法,真是歎為觀止,終究是自己的市麵見得少了。
盧允安接過茶盞,先是聞香,然後才細品。茶一入口,頓覺口齒生香,盧允安知道這是難得的好茶,他放下茶杯,說道:“山中何事?鬆花釀酒,香水煎茶。今日沾了宋大人的光,品得如此好茶,何其幸甚啊。”
宋橋心下一驚,連忙應道:“下官這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往日為了那些匪寇愁得食不下咽,最近定製出了好計策,心下一時寬慰,難免忘形,還望侯爺見諒。”
然後眼角抽風似的暗示管家,趕緊讓兩位茶女退下。
盧允安挑了下眉,拿起茶又細細品了一口,說道:“宋大人,哪裡話,都是為國辦事,為君分憂,宋大人該注意身體才是。”
宋大人恭聲道:“謝侯爺關心。”
盧允安終於將眼光落在周慕白和黎羽書身上,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就是周慕白?近日可是頻繁聽到你的名字,你怎麼將宋大人氣成這樣?”
見盧允安沒有提短亭一事,周慕白也默契的沒有提及。
但宋橋一聽心下卻有點打鼓了,他怎麼也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江湖人,居然能入了盧小侯爺的耳。若今日強硬著來,怕是不妥,短短的幾句話,宋橋心裡已經轉了一百八十個彎,把各種可能場景演繹了一邊。然後又開始揣度起盧小侯爺對周慕白的態度,因為這直接影響著他對他,他對他的態度,宋橋心裡開始糾結起來。
宋橋心裡還沒有掰扯清楚,就聽周慕白繼續說道:“草民寫了個招安策呈給了宋大人,宋大人有些不同的看法,因此產生些爭執。”
府兵都動用上了,絕對不是“一些爭執”這麼簡單。盧允安也沒有戳破,問道:“什麼招安策,給我看看。”
黎羽書上前,將手上的紙箋直接遞了上去。
宋橋見黎羽書如此大膽,身為江湖草莽,居然就怎麼直接將紙箋遞上去,正欲上前訓斥,陳應知連忙悄悄伸手擋了擋,宋橋順著陳應知的目光看去。發現盧允知看著黎羽書遞過來的紙箋,眼神卻不由的被捏著紙箋邊緣的手指吸引,透明圓潤的指甲帶著嫩嫩的粉色,就像外麵的暖陽,明媚鮮活。宋橋見慣了風月場,這點眼色還沒有,那真的不用混了,氣瞬間消散了,乖乖的閉了嘴。
黎羽書見盧允安遲遲不接,疑惑的抬起眼,盧允安這才反應過來,輕咳一聲,接過紙箋,一頁頁看過:
……盜賊之名,人心共憤。爾等厭盜賊之名,又豈能複化其身,焚民草廬、劫民錢財?本府欲遣大軍儘數滅之,但念爾等皆為大魏子民,且聞其間頗有知理義、識事勢者,怎可不教而殺。故勸告諸位,勿以己兵之強而無畏,勿以山川之險而無恐。若能從善而行,吾等必既往不咎、撫如赤子;若教而不從,再行悖逆,雖強必破,雖險必誅……
雖然隻有兩頁紙,但盧允安讀了很久,他沒想到一個江湖人士,有如此胸襟,盧允安側身對宋橋說道:“宋大人對此有什麼其他看法。”
“回小侯爺,那幫逆賊。不事勞作,貪得無厭,稍不順意就造反,這類人還要招安,招安之後給予米糧,那豈不是各地爭相效仿,實乃擾亂民心之策。”
盧允安聽後,看向周慕白:“宋大人的考慮也不無道理,你怎麼說。”
周慕白沒有直接回道盧允安的問話,而是轉身去問宋橋:“敢問宋大人,現在耕種農民所交何稅,稅賦幾何?”
宋橋沒想到周慕白會問這個,看了看盧允安,見他沒有發話,隻好硬著頭皮答道:“現在朝廷要求農民所交賦稅是人頭稅和記科差。”
周慕白聲音不急不緩的,卻擲地有聲:“宋大人,就拿留陳縣來說,在籍百姓二十萬人,入冊田畝四十三萬畝,每畝一季在豐年可產穀近四石,歉年一季不到三石,一年兩季,所產稻穀分攤到每個人丁,全年大約一千斤,脫粒後,每人白米八百五十斤。”
“好好的,你說這個做什麼?”宋橋隱隱的感到不安。
周慕白冷笑一聲:“現在朝廷要求農民的人頭稅每人兩石穀,也就是二百二十五斤,人頭稅按照成丁計,若一個普通家庭有四個成丁,一年就要繳納九百斤穀,還要除去鼠耗、分例,石二三方可納一石,最終繳納一千一百二十五斤,這還隻是人頭稅。還有科差,科差中絲料每戶一點四斤、官吏俸鈔一兩、包銀四兩,按戶繳納,按現在的市麵,需要賣四千六百斤穀才夠此數,這樣一算,光此兩項賦稅,就需要五千七百二十五斤穀。一戶人家按7口人算,年產七千斤稻穀,扣除朝廷規定稅賦之後,所剩僅能維持一家基本的溫飽!”
宋橋沒想到周慕白可以了解得這麼細致,不是說是周家堡的少堡主麼,那周家堡是江湖人,怎麼會對農桑之事如此熟練,瞧著盧小侯爺臉色不好,已覺脊背發涼。
“這些數,你一個江湖人怎麼知道,偷查官府數據,可是大罪!”宋橋惱羞成怒的朝周慕白逼近一步。
周慕白卻毫無懼色的直接迎上:“人口、耕地這些在縣誌裡麵都有記載,朝廷的稅賦繳納都是公開的,至於糧食畝產量,陳大人去下麵走一走,就知道。這些數並不難算的。”
他知道今天若說服不了盧允安接受先招安後剿滅,那就隻剩下剿殺一條了,一旦開戰將血流成河,那倒下的不僅僅隻是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還是父親、是兒子、是丈夫。當一個人有了更在乎的事,其他的就變得無關緊要起來了。此時與宋知州叫板,不是明智的選擇,但他必須要這麼做。
周慕白繼續說道:“這是朝廷要求的稅賦,那請問鹹州府下到各縣的稅賦是幾何?各縣再下到各家各戶的稅賦又為幾何?今年多地受災,諸位大人,又知道今年收成如何?一個農戶家裡有多少餘糧?剛才算的還是家裡略有薄田的農戶,若是租種的,宋大人可知佃農又能分得幾成?子雲:禹思天下有溺著,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不知宋大人有何感想。”周慕白語氣冰冷,一連串發問,振聾發聵,盧小侯爺的臉已逐漸鐵青。
宋橋現在就恨不得封了周慕白那張嘴,宋橋用眼神求了求薛從謙。薛從謙卻不接他的眼神,一副這是你們地方民事,不關我武將的事,這渾水彆把我拉進去。
宋橋內心也把薛從謙罵了千百遍,你行軍打仗的糧草,還不是要我來備。每年地方上交的稅賦,三分之一成了你們的軍餉,壞人我們來做,好處你們享。
可是內心再怎麼咒罵,小侯爺在這,他也不敢放肆:“你說的這些,州縣府衙都有數字,可你拿一個縣的賬來說事,是覺得他們造反造得對,造得有理了?莫非你是遲榮賊匪的人,來這裡喊冤來了?”
周慕白應道:“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他們所求不過溫飽,若招安不給予田地、糧食,他們吃什麼,民失其田,必失民心,進而產生大亂。如果招安不成,再行雷霆手段,方能彰顯朝廷的菩薩心腸,霹靂手段。請諸位大人慎思之。”
宋橋臉色慘白,周慕白說的這些,他豈會不知。可是州縣也有州縣的難處。大魏除去軍餉,還有河工、漕運、陵寢等等地方需要花錢。運河堵塞了,要不要銀子去疏通?北方的那些河堤,他也不明白,為何總是決堤,總是要修。
大魏國土廣闊,一會這個地方地震了,那個地方又乾旱了、洪澇了。朝廷要賑災,是不是又要花錢。還有各地的官員的俸祿,都是靠稅收,這些稅誰來收?還不是又落到他們這些州縣基層身上。收不上來錢,國家就運轉不開,他們能怎麼辦?這些年來,也一直是這樣操作,隻是近年災荒四起,各州縣還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才鬨至如今這般境地。
廳堂出現了一片沉寂,盧允安看向宋橋,沉聲問道:“如此災荒年,你們州縣還加稅了?”
黎羽書看了眼盧允安,什麼叫災荒年還層層加稅,不是災荒年就可以層層加稅了?感情下麵這些動作,上麵知道得是一清二楚,隻是睜一隻眼閉一眼而已。說難聽點,就是默認,不過也是,這些多出來的稅銀,有多少以“孝敬”之名進了他們的口袋,也難說。虧她在短亭的時候,還覺得他是位正義使者,現在她決定收回之前的想法。
宋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細汗,連聲說道:“沒有沒有,那些疊加稅賦是前頭一直這樣沿用下來,下官剛上任時,亦覺不妥,正欲草擬減稅通告,不成想中間出了匪賊之事,故而拖了些時日。現在馬上草擬條文,以慰百姓。”說完微微抬眼看了下盧允安,見他麵色稍緩,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周慕白深知,不能一味的逞口舌之快,眼下最主要的是讓宋橋等人同意自己的計策。他心念一轉,開口說道:“宋大人著急生氣,也是情理之中,都是為君辦事,為君解憂。你擔心其他縣城百姓效仿,也是理所當然。”
這梯子架得剛剛好,宋橋正被架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這會梯子伸過來了,麵上已經不像方才那麼緊繃。
周慕白見他麵色稍霽,決定再給梯子加一個軟墊,讓他舒舒服服下來:“此次遲榮造反,確是罪大惡極,但之前那些逼迫將他們往絕路上逼得衙役也不是全然無罪,宋大人剛調任過來,必然能給鹹州百姓以依靠,百姓在您的治理下也必然不會再發生造反之事。此次招安之策,一是可以體現出宋大人的懷柔安民之心,若他們執迷不悟,再施以雷霆手段,亦可以體現出宋大人的鐵腕手段,一柔一剛,一張一馳,正顯宋大人治下之道。”
周慕白一通連消帶打,即給了宋知州麵子,又確實句句在理。宋知州知道自己還要端著,不順坡下驢,萬一周慕白把這梯子抽走了,那真是麻煩了。一番思索後,忙做出禮賢下士的模樣,官場話開始一堆一堆的冒,聽的黎羽書心裡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