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暗了下來,風住雨停,健馬奔馳,血從簡單包紮的傷口滲出,與飛濺的泥漿參雜在一起,糊在衣服上,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前方周家堡的燭光已依稀可見。四周一片寂靜,除了他們噠噠的馬蹄。
周慕白倏地勒住韁繩,凝神靜聽片刻:“江叔,不對勁,這裡過分安靜了。”
周家堡雖位於城外,但周邊零星也是有幾戶人家,此時卻連蟲鳴狗吠之聲也皆無,寂靜得異於尋常。
“江叔,你快去千乘門請越陌阡老前輩前來周家堡相助,今夜怕是不太平。”千乘門離周家堡不足二十裡地,且善於機關術。今晚如有越伯伯的機關術相助,或能化險為夷。
江辰知道事關重大,抱拳頷首:“江辰領命!”打馬東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周慕白棄馬前行,施展輕功,悄無聲息的靠近周家堡。堡內燈火通明,明明站了滿院子的人,卻鴉雀無聲。周慕白飛身上樹,隱在院角的一棵樹上。
良久,為首長得像圓球的漢子大聲喊道:“周堡主,考慮得如何了?”然後揚了揚他那層層疊疊的下巴,意有所指的瞟了下身後的一幫人,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可得想好了再說。”
周堡主雖已過不惑之年,但依然豐朗神俊,麵對詰難也絲毫不見懼色。他朗聲說道:“朱昆,當年你漠北追擊四惡,淩雲峰伏擊一陽怪,說起混元手,那也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今日怎地也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是非曲直,來圍攻我周家堡?”
朱昆眼中閃過一絲難堪,臉色漲得通紅。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身著道袍,手持佛塵,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他乜了眼朱昆,搶先說道:“周清,莫要顧左右而言他,正因敬你是條漢子,顧惜往日情麵,才給足你時間,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情麵?”周清像聽了一個什麼離奇的笑話,仰天長笑,“你們氣勢洶洶的來到我周家堡,拿著莫須有的罪名,還說什麼情麵,真是貽笑大方!”
那道士此時已是不耐,厲聲喝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周清氣沉丹田,聲音不大,但清晰的傳到每個角落:“我一早就說過,飛魚令不在我周家堡內,我也從未見過飛魚令。既然是沒有的東西,我如何能拿出來交與你?你如此篤定這飛魚令就在我周家堡,你是親眼瞧見了,還是何人給的信息,抑或是你自己基於何種目的在此信口雌黃?!”
周清混跡江湖二十餘年,從未見過這位道士。近年來,他雖已歸隱,但並不是對江湖之事全然不知。今天看架勢,這道士才是首領,朱昆不過是被他打出來的幌子。
此言一出,眾人聽得分明,場上立刻出現了騷動。顯然在場的大部分人隻是道聽途說後參與進來的,然而“飛魚令”幾個字,太具誘惑了,它可以壓蓋住一切的疑慮。哪怕隻有一丁點的可能,他們都不願意放過,更何況江湖傳得有板有眼,很難不信。
“看來周堡主是舍不得這飛魚令了。”朱昆左手一揮,那些按捺不住的人立刻迫不及待的衝向周清,生怕落後一步,飛魚令就入了旁人之手。他們為了利益可以聚成團,也可以為了利益互相猜忌、互相忌憚、互相防備、甚至互相廝殺。他們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所以他們前一秒可以是朋友,下一秒也可以變成仇人。
“嗖嗖嗖……”周慕白此時已繞到廳堂內拉動門邊的麻繩,一排竹箭立刻從屋簷射出,衝在前排的幾個人閃避不及,紛紛中箭倒地。
“爹,快退至後廳。”
這幫被飛魚令衝昏頭腦的人,在呆愣片刻後,又毫不畏懼,繼續如浪潮般飛撲過來。
周清又喜又憂:“你怎麼回來了!”喜的是他回來了,憂的是他怎麼回來了!
來不及多說,竹箭射完,身後的人又開始如潮水般湧來,刀劍深寒。父子二人率領武師、家丁奮力抵抗。
這一場混戰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周慕白本就已經傷痕累累,如今已幾近力竭,手中的長劍需得用儘全力才能拿住,刀刃也已經內卷。
他與父親且戰且退,但對方人數太多,擊退一批又來一批。“海生”的餘威開始顯現,他感覺到內力在逐漸流失,他現在還能憑借身法和劍招進行躲閃、抵抗,如果時間再一久,就難說了。
父子二人退至後堂,背靠背喘息著。從小與他一塊長大的霽雨臉上也掛了彩,鮮血從額頭流下,蓋住了大半張臉,整個人顯得可怖。霽雨與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護院將周慕白父子二人護在中間,扭頭說道:“你們先走,我們斷後……“
話音未落,躲在人群後的青衣人就按動了手中暗器,正在與人惡鬥的霽雨大叫一聲:“少主,小心。”人亦飛撲上來,擋在周慕白麵前,利箭瞬間穿透霽雨胸口,鮮血汩汩而出。霽雨瞳孔逐漸擴大,他張了張口,鮮血又從口中冒出,他用儘全力才勉強擠出兩個字:“快走......”人就氣絕而亡。
霽雨與他名為主仆,實為兄弟。周慕白怒吼一聲,飛身上前,手中長劍揮出,青衣人瞬間斃命。其他人被周慕白這一擊,嚇得愣了神。
周清壓低聲音說道:“孩子,一會我會扔出霹靂彈,你找準機會從書房從密道走……”
周慕白一聽,立馬意識父親是要用自己的命來為他殺出一條生路,忙道:“不行,爹,我走了,你怎麼辦,我已經讓江叔去請越叔叔了……”
“千乘門距離我們不足二十裡,江辰應該在你回周家堡之前就派出去了吧,但至今仍未趕回,你越叔叔今晚是請不來了……”
周慕白又何嘗不知,隻是此時此刻的情形,他內心隻能抱著一絲的奢望。
周清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要遲疑,也無需難過,你拚死趕回,已是對我最大的寬慰。”
周慕白紅了眼眶:“爹,他們所說的飛魚令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說是在我們手裡?”明知此時不是問話的時機,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這一時半會很難與你說清,你從密道走後,去鑄劍山莊找你許伯伯,他會告訴你關於飛魚令的事,還有那個道士身份怕是不簡單……”
周慕白望著父親,眼中含著深深的不舍。
周清輕笑一聲,出言安慰:“如果你不走,我們今晚誰都出不去。隻有你走了,他們才會覺得,是我讓你拿著飛魚令走了,為了得到你的消息,他們不一定會殺掉我,這或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周慕白艱難的點了點頭,他知道現在每猶豫一分,危機就增加一分。他抬起沾滿鮮血的手,將霽雨尚未合眼的雙目,輕輕闔上,心中悲痛莫名。
此時,那道士一聲冷笑:“周清,老夫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不要心存妄想,以為可以逃出生天。我可是給足你機會,不要為了身外之物,丟了性命。你看周公子如此年輕,你就真忍心為了一己私欲,跟你一起命喪於此?”
周慕白冷冷的看著道士,眼神閃過一絲殺意:“真是荒謬!是你們,為了一己私欲,是非不分來圍剿我周家堡;是你們,為了你口中的身外之物,陷我們於如此境地。最後,竟然還可以堂而皇之的顛倒黑白,真是可笑至極!”
那道士又氣又怒,臉上青白交加。身形一晃,人已至周清麵前,佛塵一掃,竟如千萬根銀針襲來,寒氣逼人,周慕白手持那柄破敗不堪的劍,費力抵擋。
朱昆也同時攻至周清身旁,隻見他掌心血紅,一掌向周清天靈蓋劈下,掌風帶著灼熱的氣息,掌力不容小覷。
周清不敢硬接,晃身閃開,混元掌錯步緊跟。朱昆掌力雄厚,大有開山劈石之勢。周慕白借機故意踏至朱昆一側,朱昆暗喜,想趁周慕白應對那道士,無暇他顧之際,一招製服周慕白父子。
他掌心蓄力使出“平分秋波”,雙掌一開,分彆向二人擊去。這招威力很大,距離又近,幾乎難以招架,但卻也將他胸前命門大露。周慕白見他上當,立馬與周清交換下眼神,周清暗暗點頭,劍花挽出,指向朱昆心臟。朱昆大驚,急忙後撤。
周清趁勢將手中霹靂彈擲出,“嘭”的一聲,煙霧彌漫。周慕白向道士虛晃一劍,人瞬間閃入煙霧之中。
“咳咳咳”濃煙四起,不少人被嗆到住不住的咳嗽。
“濃煙有毒,屏住呼吸。”周慕白故意高喊,周清趁機又扔出幾個,煙霧更加濃鬱起來,眾人不知是真是假,都不敢往裡鑽。
周慕白趁著煙霧往密道撤,剛轉過照壁,就見一個護院倒在不遠處,全身抽搐,不多時四肢蜷曲,死狀可怖。他上前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咬牙轉身,繼續往前。
夜黑風高,周慕白艱難的從密道爬出,身上傷痕累累,手中殘敗不堪的劍已被用來當成拐杖,勉強支撐著他前行。
這條密道是他弱冠之年父親帶他走的,不成想,不過區區兩年,已是物是人非。月色被厚厚的雲層遮住,沒有一絲光亮。他如今內力全失,夜不能視,隻能艱難的摸索著前行。
忽然,身後一束火光將黑夜照亮。周慕白猛然轉身,是周家堡方向!火光越來越亮,周邊的樹木、甚至花草都逐漸清晰!大火吞噬著周圍的一切,半邊天空都被燒成了橘紅。
周慕白不由自主的往回衝,可不過兩步,就摔倒在地。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可這除了讓他身上的傷口撕裂的更開之外,沒有任何效果。
深深的無力感讓周慕白停止了動作,胸口恨意似烈火般灼燒,痛得他忍不住慘叫出聲。通紅的眸子帶著深深的恨意,望著衝上雲霄的火光。
深秋的風,透著絲絲涼意,一如往昔吹佛萬物。不見悲喜,不傷離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