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蒼翠,蟬鳴啾啾。
素和言踏入撤燈小築,先是往左走了幾步,然後退回來,向右走了幾步,最終停下步子,因為他不識路。
將人放下來,他摸出一瓶迷路時順手牽羊的藥遞給楚晏。
楚晏扶住牆,立刻接過來,低聲道:“謝謝長老。”
素和言歎口氣:“既然知道自己弱,便不該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還打算犧牲自己,簡直愚蠢。”頓住了一下,“若我是你,會先讓自己做那個誰也惹不起的,再去摘麻煩。”
楚晏悶笑一聲,道:“長老是那種人嗎?自己受了非難,一定討回來,或早或晚。”
素和言整了整袖子,道 :“……不是。”
在受到非難前,他會先將人打死。
楚晏猛然抬起頭來,眼裡麵有一簇幽幽青火,便連聲音也利劍一般刺人:“可弟子是,而且不要或晚就要或早。”
“知道了。”被人大聲反駁,素和言也不發怒,“此藥極佳,你自己回窩塗吧。”
楚晏有一瞬間的茫然:“長老不知道今日非難我的人是誰?”
“不是世家修門便是王子皇孫,”素和言打個噴嚏,揉揉微紅的鼻尖,接著又道,“但是我都不怕。”
“若是長老怕了,還會救我嗎?”
素和言終於皺起眉頭,道:“會,人活著便不應該畏難,想什麼便做什麼。瞻前顧後活著不是不痛快嗎?”
楚晏笑了,戲虐地看著素和言:“那弟子告退。”轉身往外走去。
素和言忽然想起什麼,在記憶中,弟子是要和師尊住在一起的,他立刻叫住楚晏:“那個,你先不必搬來與我同住,你先自己住著吧。”
他不是原主,可不敢收個弟子在這裡麻煩人家,得想個辦法才成。
“入門弟子才可以與師尊住在一起。”楚晏一時沒有說話,看他許久才接著道,“長老原先的意思,是要我搬過來嗎?”
素和言道:“啊?”
楚晏不負所望,開口了:“若我搬進來……那麼我將是你其華君的入門弟子,此生唯一。”
“這樣啊,你先住你的。這個不急。”規矩還不太一樣,素和言擺手道,“你去吧。”
楚晏前腳剛走,掌門師兄後腳便來了,對撤燈小築熟門熟路。
素和言覺得這兩師兄弟的感情不錯,跟著掌門師兄進屋,接住掌門師兄給他斟的茶。
掌門師兄做完一切挽起袖子坐好,道:“說吧,那小子哪裡好?怎麼看上了?”
素和言捂額,想了想道:“我和你說個事情。”
掌門師兄後仰著頭靠在憑幾上,青袍委地,有細微的光斑閃爍。
素和言道:“我約莫不是你師弟。”
掌門師兄翻白眼,無語道:“你不是我師弟是誰?這個先不說,你說你不是我師弟,那你做主給他收徒弟,你的良心呢?不怕遭報應嗎?”
素和言道:“我正在想辦法。”
掌門師兄不理他,自顧自道:“我說素和,你沒事多去外麵走走吧,被人下藥了都不知道,真是見識太短。”
被人下藥!素和言手指自己,高聲道:“我被彆人下藥了?!”
“無礙無礙,一種攪亂記憶的藥而已,過幾天便好了。”掌門師兄喝茶。
聽完,素和言身子坐正,眼睛盯著地麵,然後捧住胸前沾血的袍子,艱難道:“所以,我是素和?”
掌門師兄支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左右晃,道:“錯,是素和言。”
“那楚晏?”
“棲華長老是我們的師叔,多年前意外重傷不治,你求來鳳凰燈溫養他的魂魄,現在被楚淮濟推倒了。楚晏是被誣陷的那一個,一個聽鳴山的外門弟子。”
素和言有些不能接受,畢竟他是有記憶的,不是腦袋空空:“那現在呢?楚晏是被冤枉的,楚淮南是主謀,楚淮濟是幫凶,水淨打算怎麼做?”
掌門師兄歎氣,道:“我已經休書給他們父王,楚淮濟已經被聽月殺了。”
好吧,總有人下手是如此之快,悔憾。
素和言道:“我真不是你師弟,你不信也沒辦法。好在我不急於回去,你何時想好,何時送我回去便好。”
“……那你原本生活在何處啊?”
“這是秘密,等你想好了再說。”素和言捧茶喝,覺得有點熱。
掌門師兄將腰間扇子摘下來,給他搖扇,道:“此事先不說。我看了看,明日是收徒吉日,過了明日你和楚分野雖然師徒命緣還在,但總歸沒有明日結成來得順利。”
素和言:“……”
掌門師兄靠近他,顯得有些畏縮和殷勤,道:“他是你的正緣!”
素和言瞠目結舌,道:“那你師弟回來怎麼辦?我想著等他回來你們商量商量,畢竟楚晏是無辜的。”
固執啊,掌門師兄歎氣然後翻白眼,道 :“我師弟很聽話,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你收吧,挺好的。”
“真的?”
“真的,他不要我要行了吧。我負責,你儘管收。”
感覺有何處不對,素和言遲疑道:“你發誓。”
“我發誓!”
原主不用為難,楚晏也有歸所,,素和言便答應了。
兩人在撤燈小築散步,掌門師兄是個話多的人,素和言的話也不少,但他絕不會透露自己原本住在何處便是了。
掌門師兄略有失望。
第二天,素和言被白蟄叫起來,換衣服,梳頭發,聽流程。
“到時候分野師兄從聽鳴山上來,弟子等在不歸山給他淨手,之後分野師兄脫鞋子,拾階走到師尊身前。”
素和言的頭有些疼,神智暈沉,一時如在夢中,一時毫無想法。
“如何叫他師兄,你不是先入我門下?”
“回師尊,長老門下所有弟子都要叫入門弟子做師兄,或者師姐。”
為何如此多規矩。素和言捂住眼睛,道:“不用,先他入門便是師兄。”
“那歡歡呢?她是弟子,但還未拜師。”
“那便是師妹。”
拜師禮在鴻儔殿舉行,素和言站在地方爐前,眼看台階下。
白階四百階,楚晏沒有穿鞋,一步一階,見了傷出了血,叩拜在他腳下。
“弟子楚晏字分野,年十七,今日拜入山門,入其華長老座下,日後定謹記師訓,恪守師言,不負師恩。”
素和言背後是莊嚴肅穆的鴻儔殿,他淡淡看著他,側身一指旁邊石桌。
“此為弑石,你若要拜入山門便要入你的血,此後收於我手,儘掌你之軌跡。可會悔?”
楚晏道:“弟子不悔。”
弑石上滴入楚晏的血,白光一閃後異樣忽現,未等殿下的觀禮人看清,素和言抬袖一掃,將弑石收入袖中。
右袖一揮,他高聲道:“白蟄,朱砂!”
素和言執筆在楚晏眉心一點,傾身與他額頭相觸染過一抹紅,傳音九州,鹹使知聞。
“一筆兩朱砂,今日我素和言收楚晏為徒,教他護他,擴我撤燈,揚我威名。”
楚晏對著素和言三叩,向他敬茶。
風過無痕,素和言心中有一絲異樣:“起來吧。”
楚晏是一直動著,他卻是一直站著,站得腿麻。
在楚晏站起來的間隙,他瞧見楚晏腳上的血,想到他身上還有傷便對白蟄招手。
白蟄小跑過來:“師尊?”
素和言道:“今日還有授劍禮,他受傷不便,你替他去歲瓊殿記名,將師訓抄了拿來。”
白蟄笑著道:“好,師尊,弟子這便去。”
拜師禮畢,素和言發現楚晏有些局促,緊張得一直看著自己。
到底是個孩子,素和言出言安慰:“我在這裡。”
去劍閣的路上,迎麵走來一名男子,男子長得極高,一身黑袍,頭發高束,目似寒星,唇似刀劍,看著凶神惡煞,極不好相與。
這名男子攔住素和言的路,厲聲質問:“你怕是入魔了!你竟然收他為弟子!入門弟子!”
素和言迷茫,今日一早醒來,他便不怎麼能思考,白蟄推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讓他說什麼他便說什麼,此時白蟄不在身邊,他眨眼,道:“……嗯。”
他並不認識這名相貌堂堂的男子。
身後的楚晏適時拱手,恭聲道:“折戟長老。”
折戟冷哼一聲,冷目看著素和言。
素和言隻想快些完事,好回去睡覺,無奈地蓋住眼睛,道:“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折戟聽他的話似是受了什麼刺激,眼眶紅了,委屈道:“我師尊的魂魄還我!”
素和言心道,你師尊又是誰?棲華長老?
他擺出冷臉,不欲與折戟多做糾纏:“我要去劍閣。”
聞言,折戟臉上的凶狠和委屈裂開,換上不解,嘟囔:“我也要去。”
素和言無法,歪頭看楚晏一眼,然後點頭。
一路彎彎繞繞到劍閣。
雖然昨夜在掌門師兄的帶領下,素和言已領教過此地的高聳與雄壯,但現在是白日,劍閣更顯莊嚴與殺氣。
收回目光,他對楚晏解釋道:“此為劍閣,不歸山頂,進去之後你挑一把武器。”
守門弟子推開劍閣門,素和言胸口一痛險些沒有站穩。
“師兄不能入劍閣,我帶你去吧。”折戟冷冷看著楚晏道。
我不能入劍閣?素和言收斂心神穩住呼吸,道:“那你們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
他找了塊石頭坐下,開始相信掌門師兄的話,可能,真的是記憶要回來了吧。
可是他的記憶與現在相差這麼多年,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其華長老,今日要弟子去給你拿個椅子嗎?”有一個弟子,蹲在他腳邊。
素和言掀眉看去,薄唇微啟:“夜決。”
那弟子一愣,隨即便勾唇笑開:“是我,素和還記得我,我很開心。”
他一說完,素和言便覺四肢乏力頭腦發沉,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