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和她老娘齊嬤嬤走在前頭,散步並兩步往尤婉敘的院子趕。
允真縣主跟在後頭,雖也有些急切,但還端著架子沒失了風度。
一進院子,便起了一陣怪風,呼啦啦地,枯枝在空中亂鞭,本就沒剩幾片的葉子徹底成了月下禹禹獨行的孤者。
她們一行人提著的燈籠,也被吹熄。
整個院裡黑咕隆咚的,就顯得臥房裡那一方燭火格外亮眼。
窗戶紙上映著兩道身影。
尤婉敘纖細窈窕的影子忽明忽暗,她似乎是踮著腳,昂著頭倚在男子懷中。
可惜燭火太過曖昧,照不清男子的剪影,隻有修長勻稱的身型引人遐想。
“莫點燈了,”允真縣主懶懶一笑,吩咐道,“彆驚擾了這對鴛鴦。”
一行人放輕了腳步,那些守在門窗外的女使們見狀,也都無聲地福了福身子,隨後順著允真縣主的意思,全退了下去。
齊嬤嬤掃了眼,扯了下急吼吼的喜兒,壓著嗓子問:“怎麼沒見著柳媽媽?”
“誒喲我的娘,這種事兒哪裡能喊她,”喜兒不耐煩地甩開,“她那老貨本就不是個好人,整日就盯著你的位子,我喊她來,萬一人家使壞攪和我的好事怎麼辦。”
她迫切地想要在允真縣主跟前掙一份功勞,好順理成章地日後接她老娘的班。
所以生怕柳媽媽攪和了好事,才特地沒喊來。
喜兒不顧齊嬤嬤還要說話,小跑起來,恨不得拉著允真縣主立刻衝進房裡。
可到了屋門前,她又莫名地一陣心慌。
喜兒咽了咽口水,想著日後的榮華富貴,下定了主意推門而入。
“喜兒?”尤婉敘寫字的手停下了,她沒擱筆,右手不自然地打著抖,“這夜半三更的,是出什麼事了?”
喜兒環視了一圈,見臥房裡空空如也,隻有尤婉敘獨坐書案前,心慌在刹那間攀升到了頂峰。
“人呢?!”她眼底止不住的得意,一瞬間消失殆儘。
尤婉敘筆尖懸在半空,墨汁聚集,滴落到宣紙上暈開一片圓潤的黑,“你咋咋呼呼的闖進來,是睡蒙了不知天上地下?”
“人,哪裡來的人,你夢裡招來的不成!”
喜兒沒想到尤婉敘忽然發難,一時都沒想出話來狡辯。
尤婉敘瞅見了跟在她身後的齊嬤嬤,重重擱了筆,眼兒一橫,揚聲問道:“什麼風把齊嬤嬤都給吹來了,我這小院兒裡是出了什麼鬼熱鬨麽?”
正當齊嬤嬤要反駁時,允真縣主剛巧走了過來。
見屋裡沒個人影,她不由眉心一跳。
可方才在院裡,好幾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臥房裡有兩道身影交疊纏綿。
允真縣主默不作聲地四下瞧了圈,目光射在紅木衣櫥上。
尤婉敘那有本事大變活人,除了藏起來還能有彆的法子不成?
“婉敘往日裡最是溫婉的,怎的今日脾氣這麼大,”她四下看了眼,擺了擺手叫齊嬤嬤站到一旁,“喜兒說你出事了,馬不停蹄地去稟了我來,你可彆急著凶她,且叫她說說前因才是。”
她慢條斯理地攏了攏頭發,對喜兒道:“喜兒,你說。”
這話就跟定心丸似的,讓喜兒定下神來。
她深吸了口氣,跪下來,捏著嗓子矯揉造作地作答,
喜兒說,尤姑娘偷人。
聽了此番言語,允真縣主故作驚訝,不可置信道:“胡鬨,這哪有人!”
喜兒跪直身子,多了分不卑不亢之感:“回縣主,此乃關乎府內上下名聲的大事,奴婢不敢捕風捉影,是兩隻眼睛、兩隻耳朵真切見聞過的。”
語罷,她還拉來了一起守夜的女使作證。
“那男子身量高,就站在尤姑娘書案邊上,”喜兒將看到的和盤托出,“隻是屋裡光線暗,奴婢瞧不真切尤姑娘和那男子做了什麼。”
尤婉敘看她倆一唱一和地,輕嗤了聲:“喜兒,人在哪呢?”
喜兒剛想答,尤婉敘沒給她機會,繼續道:“你是要說,人藏起來了,可對?”
屋頂的動靜細微不可察覺。
除了尤婉敘,沒一人注意到。
“既如此,那便請縣主下令搜屋吧。”
她福了福身子,默不作聲地盯著那星要熄的燭火,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看尤婉敘這樣胸有成竹,喜兒又慌了分寸,她求助似的回頭去看齊嬤嬤。
齊嬤嬤瞪了喜兒一眼,這會知道慌了,早乾什麼去了,如此大的事也不知道打探確鑿了再稟!
可箭在弦上,哪有不發的道理?
“婉敘行事光明磊落,我自是信你的,可喜兒如此言之鑿鑿,我是怕有賊人偷偷摸進了你屋裡。”
允真縣主見喜兒開始發抖,眉頭下意識擰起,但她又覺得尤婉敘是在強裝鎮定,意圖叫她們自亂陣腳。
於是,她便換了一副關心則亂的皮子,打太極似的道:“搜一搜,也不是什麼壞事,求個安心總是好的。”
尤婉敘頷首,溫聲答:“多謝縣主,都是婉敘的不好,害您掛心這麼晚了還要過來。”
允真縣主敷衍地笑了笑,抬手就要喊人點燈搜屋。
說來也巧,院裡適時響起一聲通報:“儀賓到——”
話音還在半空飄著呢,尤忠已然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
“婉敘,你怎能乾出此等糊塗事來!”
他邊喘邊喊,滿臉恨鐵不成鋼地慍怒之色,以至於抬腿跨門檻時差點被絆了一跤。
尤忠跌跌撞撞地踉蹌幾步,整個朝前頭撲去。
“儀賓!”
眾人一慌,要上前去扶。
不料尤忠穿反了鞋,又是一崴腳,撲倒書案上,帶起的風將搖搖欲落的蠟燭徹底吹滅。
屋裡霎時陷入了一瞬的寂黑。
尤婉敘烏黑透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殘影,矯健輕快如同躲在夜色裡捕獵的狼。
“砰!”
窗戶被風不留情地吹開。
月色入內,尤婉敘的目珠亮了一瞬。
狼跑了,還會回來嗎。
她覺得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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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間,昏黑的屋裡就出現了光源。
“誒喲,奴婢見過縣主、儀賓,”柳媽媽身上胡亂披了件衣裳,手裡提著上灰了的紗燈趕來,“這門窗大開的,夜裡寒涼怎麼也不曉得關一下,凍著主子們可如何是好?”
柳媽媽也是能說得上話的管事婆子,問過安後,便指派了人點燈,她則碎步走到窗戶邊,抬手關窗時,不著痕跡地抹去了窗沿上的腳印。
“府裡是少你的不成,隻點這一根蠟燭,若傳出去了,還不得說我苛待你,”允真縣主關切地替尤忠撣著衣裳,不悅地斜了尤婉敘一眼,“你們也彆愣著了,搜屋。”
得了吩咐,三個手腳麻利的婆子跟蝗蟲過境似的,一通翻找,將臥房裡弄得雜亂。
紅木衣櫥裡衣裳翻了個遍,床底的積灰都全被撈了出來,就是沒見人。
一時,屋裡眾人神色各異。
尤忠和柳媽媽則是趁著無人注意,狠狠鬆了口氣。
“縣主,”尤婉敘看著麵色發白的喜兒還有話要說,乾脆主動開口替她道,“臥房裡沒有,許是藏在堂屋、書房或是暖閣裡了。”
“搜都搜了,不如搜個全。”
尤婉敘自始至終都從容自若站在原地。
她今日要做的,就是把真的變成假的,借機將喜兒一行人料理了,戳瞎了允真縣主安插在她身邊的眼。
搜屋的結果顯而易見,整個院子裡都沒搜出個一二三來。
彆說人了,鬼都沒多出半個。
齊嬤嬤恨鐵不成鋼地盯著喜兒。
這是她唯一的女兒,要是被罰了,還不是剜她的肉?
“縣主,尤姑娘,”齊嬤嬤跪到喜兒身側,賠笑道,“喜兒是個馬虎的,許是看差了呢,可她初心是好的啊,是因為擔心姑娘你,才犯了錯啊!”
“齊嬤嬤說的是,喜兒是擔心我,”尤婉敘彎唇一笑,笑得齊嬤嬤心裡發麻,“她就是空口白牙血口翻張地,用‘偷人’兩個字來擔心我的。”
“好在縣主是聰慧過人又明事理的,若碰上旁的昏聵的,怕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定了我的罪,把我裝了麻袋沉了江,受儘冤屈不說還要連累咱們縣主府的名聲,這可如何是好?到那時候,齊嬤嬤可還能找借口用‘擔心’二字替喜兒脫罪?”
齊嬤嬤猶如被扇了兩個嘴巴子,她噎得厲害,臉上也燒得火辣。
但是她壓根沒反應過來,尤婉敘這話是拐彎抹角地在揶揄允真縣主。
齊嬤嬤沒聽出來,可允真縣主又不是呆的,她冷哼一聲,語氣低了不少:“婉敘這張嘴啊,就是得理不饒人。”
“夫人,夫人說的沒錯,可婉敘說的,也沒錯,”尤忠這會充起老好人來,和稀泥似的開口,“她到底還孩子呢,受不得委屈,你彆同她一般見識,氣著自己不劃算。”
“婉敘啊,方才在外頭不光是喜兒,我們也都瞧見你與一男子糾纏,”允真縣主可不甘心到嘴的鴨子飛了,還欲掰扯,“現在雖沒搜到人,但保不齊……”
她欲說還休:“你可得迷途知返啊,不能一錯再錯!你就說實話交代了,咱們隻將那登徒子抓了便好。”
尤婉敘看著一屋子的人,若不說些什麼,總顯得人家白跑一趟似的。
她掩唇笑了笑,眼眸低垂流連萬千:“婉敘算是明白了,這就全全交代了,不枉縣主和儀賓跑來‘關懷’一趟。”
尤婉敘抬手指了指書案旁立著的窟儡子。
那窟儡子沒個頭,脖頸上頭空落落的,身上穿著的是一件騎裝,燭火搖曳下,映在窗戶紙上的影子,倒真有幾分英姿挺拔之感。
允真縣主定睛一瞧,那身騎裝不是旁人的,正是尤榮貞說要拿來給尤婉敘試一試的那件。
她眼睜睜看著尤婉敘走到窟儡子旁,踮起腳替它整理衣襟……
“縣主您瞧瞧,這可像是個‘男子’啊,”尤婉敘故作天真地眨巴著眼,笑問,“還好沒給它安頭呢,要是安上了,指不定我們喜兒要怎麼說的,或許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與外男私會……有傷風化敗壞家風?”
“婉敘實在是擔不起這罪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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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真縣主恨的牙癢。
她本就是個自私霸道的人,尤婉敘的存在無疑是每天提醒她,她深愛的儀賓,與她結合是不得祝福的,是受人非議的。
是尤家從未認可的。
尤家承認的兒媳,是閔禾安那個卑賤早死的女人,而不是自己。
想到這,允真縣主慪在心裡的火氣從眼睛裡噴薄而出,烈烈的,恨不得燒死尤婉敘。
偏偏幾次三番的算計都沒能把這顆眼中釘肉中刺拔出,允真縣主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岔子,自己竟一次又一次地失手……
冥冥之中,好像有個隱在幕後的手,將尤婉敘護得極好。
“婉敘受委屈了,”允真縣主笑得實在勉強,話語裡也有咬牙切齒的意味,“這事確實是喜兒的不是,她太冒失了。”
“她如今既是你屋子裡的人,便由你處置了吧。”
齊嬤嬤一聽,這還得了?忙不迭跪直了身子就要求情。
“婉敘啊,”尤忠卻先她一步,在這節骨眼上開了口,“喜兒到底是齊嬤嬤的女兒,齊嬤嬤你是知道的,在府裡多年勞苦功高,你可得顧及著點她的麵子才是。”
這話說得實在是怪,尤婉敘心裡悶悶的,她冷癡一聲:“儀賓說的是,喜兒姑娘如此金貴,婉敘哪好罰她,再說了,喜兒姑娘行得端做得正,不過是一時瞧走了眼,哪算得上大錯處。”
“不過,縣主既已發話了,又不得不罰,”尤婉敘拉來允真縣主的話當了令箭,衝齊嬤嬤道,“那就勞煩齊嬤嬤,帶了喜兒姑娘回去吧,替我說她兩句,就當是罰過了。”
允真縣主捏緊了帕子。
“說的也是,喜兒的規矩確實要重學,”她這回不占理,隻能順著尤婉敘,“到時候婉敘再從剩下的女使裡選個得力的,貼身伺候便是。”
但尤婉敘的最終目的還未達到,她怎會就此罷休?
她和婉一笑,沉吟了會,又道:“縣主說的是,隻是,這事情實在難辦,婉敘院裡這些女使,為喜兒姑娘馬首是瞻慣了,都是些沒主見的,怕是擔不起事兒……”
“婉敘這話說的不錯,我剛才聽柳媽媽說了,這群女使隻聽喜兒的,讓她們做什麼便做什麼,要是還留在婉敘院子裡,沒人管著,難免欺主,”時隔許久,尤忠再一次發話,他就像個牆頭草,誰有理他倒戈向誰,“我瞧啊,夫人,不如重新換了一批來。”
“夫君這話說的,府裡可沒閒人了,隻有幾個新買來的,規矩還沒教好呢。”允真縣主才不願自己安插的眼線都被撤走,自然不肯。
尤婉敘:“縣主,柳媽媽能乾,您隻管調些新人來,讓她調教著便是。”
話說到這份上,尤忠也支持這樣,允真縣主隻好咬著牙應下。
好在柳媽媽是她人,再調-教幾個新人為自己所用,也是不錯的。
最終,喜兒一乾女使被帶走,院裡又恢複了夜的寂寥。
剩了柳媽媽一個人值夜。
她看了眼陷入漆黑的臥房,提著燈籠默默走遠了些。
“孽緣。”柳媽媽歎了口氣,繞到窗戶外,目色深深地再一次擦去窗沿上的腳印。
“姑娘啊,敘姐兒到底是走了你最怕的那條路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