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孟長京一直腦袋轉不過彎,麵目呆傻。
其餘人的臉色,可謂是各有各的特色。
“國公爺,您這是什麼意思?”
尤榮秀冒出個荒唐的念頭,其實並不荒唐,細枝末節裡已經書寫的很明白了。
可她不敢信,也不想信,固執地開口,“您才是習園做主的人,她,她不過一個外人,憑什麼插手習園的事情啊。”
孟扶京有些好笑地打量著尤榮秀:“憑什麼?弟婦是在明知故問麽?”
尤榮秀被當場破了盆冷水,從頭到腳,從外到內,濕了個透,在這深秋的清晨,凍得肺腑打顫。
她為何要自取其辱。
“孤既將尤姑娘帶回了院子,就該對她負責,”他仿若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此舉,方為男子最該有、也是最尋常的擔當。”
這些話,像耳光,毫不留情地扇碎了那邊三個人,小心維護多年的麵子功夫。
當年,尤榮秀與孟長京一夜風流的事在京城裡流竄,未成大勢,孟長京嫌棄尤榮秀長相清淡無色,幾度想要賴賬,在錢太夫人的刻意縱容下,死活不肯去提親。
直到尤榮秀被診出身孕,允真縣主哭求到大內中,將此事鬨得不可收拾,竟捅到了遠在北境的孟扶京麵前。
至此,見沒了餘地和退路,孟長京才在多方壓力下,分外不情願地上門提親,將尤榮秀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地迎進了習園。
可孟扶京不是孟長京。
他雖然涼薄冷血,卻有擔當。
孟扶京對著尤婉敘柔和一笑:“尤姑娘日後,是要做習園主母的,提前管上一管習園的事務,權當練手了,有何不可啊?”
尤婉敘回以一笑,一身雞皮疙瘩掉不下去,還得維持著表麵上的平和友睦。
真是難為自己了。
孟扶京看她光滑的皮膚長起細密的疙瘩,就知她是假笑而不從心。
逗弄尤婉敘雖有意思,可也得把著度,少量多次最為適宜,既讓她渾身不適,又不至於將人惹起了毛遭反口。
“還是說,弟婦要乾涉孤娶親的事?”孟扶京笑著反問。
尤榮秀毛骨悚然,縮了縮脖子。
孟扶京狠辣的手段,是能令那些個上慣了黃沙疆場的人都聞風喪膽的,何況尤榮秀個婦道人家?
敢插手他這麼個活閻王的事情,
是活膩了不成?
春杏拽了拽尤榮秀的袖子。
尤榮秀弱弱地搖了搖頭,主仆二人縮在一塊兒,再不敢造次。
倒是錢太夫人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問了一句:“彆之啊,你這是想定了?”
她才不像尤榮秀那樣沒腦子,湊上去自討沒趣。
她不過是孟扶京的繼母,哪能真做人家的主?
但也不能默不作聲,顯得不像一家人,故而問上一句意思下便罷了。
“是,”孟扶京頷首,“屆時還得煩請母親,隨我去提親才是。”
說到這茬,尤榮秀似乎又有了話,不顧春杏開使儘的眼色,道:“可,提親,該去哪兒提親呢?”
去縣主府?
允真縣主還沒認尤婉敘呢,自然不行。
那去江南尤府?
尤婉敘又沒過繼到大伯家,也不行。
她就是個不尷不尬的身份,說好聽點叫獨然一身,往不好聽了說,她就是孤女是黑戶。
提親一事,好像怎麼做,都不大合禮數。
尤榮秀好像又氣順了,身子都坐直了好多。
“孤就說呢,弟婦喝了那麼多名貴藥材熬出的湯藥,怎麼身子就是不見好,”孟扶京恍然大悟,“原來是操心旁人的事太多,日夜憂思累垮了的啊。”
“是啊,姐姐向來是舍己為人的,今晨就算拖著病體,也要親自來這兒關心妹妹我的安危,”尤婉敘向來很會借勢,順著孟扶京道,“回去要是因此再害了病,妹妹我可要自責了。”
“都說長姐如母,此言果然不錯,妹妹我雖還不是縣主府的人呢,姐姐就親力親為,操心起我的嫁娶之事來了。”
她腔調柔和,很好地掩蓋住了字裡行間的陰陽怪氣。
“提親確實是個問題,”
錢太夫人雖怨尤婉敘間接害了孟長京,但人家是為了自保,此舉也是無可奈何,無可布控的。
何況孟扶京認定了她,總得維持著麵上的和睦,自己若蠻橫阻攔,反倒會惹了孟扶京不快,得不償失。
就這麼自我勸慰著,錢太夫人對尤婉敘的不滿倒也平息了些。
她複言道:“提親下聘都是大事,馬虎不得,彆委屈了尤姑娘。”
“多謝母親掛懷,尤姑娘乃我心悅之人,孤怎舍得她受分毫的委屈?”
孟扶京看見尤婉敘又抖了抖,像身上落了什麼東西,急於甩掉似的。
“你是穩重有主意的,自己做主便是,不過,切記著要去稟了老太君才行,”錢太夫人擺了擺手,她看孟長京精神不濟昏昏欲睡地樣兒,便道,“散了吧,老聚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
“至於那些要罰要抓的,彆之你便同尤姑娘……商量著辦了吧。”
這話算是表明了態度。
也吹熄了尤榮秀最後那點,見不得人的癡心妄想。
孟扶京拱了拱手,便吩咐道:
“廿五,去狂狂先生住處搜查,是否有留下什麼;廿一,你帶人去圍了二夫人的院子,若嫵子不在,便告知廿二一聲,叫他帶人搜府。”
其實,嫵子壓根不用搜,她就是個尚被蒙在鼓裡的替罪羊,搞這麼大陣仗,不過是為了做做戲,掩人耳目罷了。
“拿到人後,關入地牢,待審。”
一錘定音。
“至於裘媽媽,”孟扶京看向尤婉敘,“尤姑娘,你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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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京是很想知道,尤婉敘會怎麼處置裘媽媽的。
畢竟吞金,不算是什麼窮凶極惡的死法,看得出來她念在和白蔻主仆一場的份上,是手下留了情的。
而裘媽媽不一樣,孟扶京想借此試探一下尤婉敘這丫頭,看看她究竟能狠到什麼地步。
“先一並押下去罷,”尤婉敘沒著急下定論,“在這兒處置,恐衝撞了二爺。”
她是是有旁的圖謀的,怕在這兒說了,尤榮秀會哭鬨蠻纏,又要招一腦門官司。
一行人出了屋。
門才剛合上呢,尤婉敘停了腳步,回頭去看裘媽媽。
她雙眸渾濁灰沉,不像是一心赴死的模樣,隻是心傷到麻木罷了。
這樣的人,若伸以援手,幫她捂一捂心,便使能得到不少回報。
於是,尤婉敘當著眾人的麵開口:“國公爺,二夫人如今病重,身邊一直隻有裘媽媽一位管事的,如今突然換人,短時日內怕是難以做到裘媽媽這般細致熟稔。”
裘媽媽灰暗的眸子震了震。
“不如先罰了俸祿,讓她帶著新的管事媽媽熟悉事務後再行處置。”
尤婉敘走了招險棋。
試探人性的險棋。
尤婉敘是很在乎尤榮秀手裡,口中的“秘密”的。
所以她想撬開裘媽媽的嘴,要她命的機會以後多的是,才不在乎這一時。
尤婉敘問:“國公爺,您說呢?”
孟扶京知道她有私心,但還是應:“尤姑娘仁心,孤哪裡能拒絕?”
“就這麼辦吧。”
話音到頭,
裘媽媽汙濁的眼睛,被淚水衝得乾淨,她“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劫後偷生的鬆氣感,讓她顫抖不已:“謝國公爺,謝尤姑娘。”
裘媽媽並不知尤婉敘心中所想,隻是慶幸如今保住了性命。
若是知道了,怕也不會感恩戴德了。
“既如此,弟婦便帶著人回去吧,天寒地凍的,彆杵在這兒了,”孟扶京看了看日頭,“午後,孤會叫母親精挑細選個得力的婆子,送到你院兒裡,你可得好生調教新人。”
尤榮秀哪能拒絕?
隻好咬著牙應下。
她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孟扶京和尤婉敘離去的背影,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
她的不甘和仇恨,在陰暗處燒起來。
勢力如燎原。
“春杏,你說她尤婉敘明知自己要嫁入習園,為何還是這般波瀾不驚,裝得一副嫻靜謙遜的模樣?”
春杏不明白尤榮秀又要說什麼胡話。
她習慣了尤榮秀的陰晴不定,於是敷衍道:“奴婢愚笨。”
“她是對嫁入高門不敢興趣麽?但世間女子應該,都是盼著高嫁的呀,何況她要嫁的,是孟扶京。”尤榮秀執念成魔,她愛慕的男子,定是神仙真人般的人物,除了她自己,誰也般配不上。
“難道說,她認為自己就該嫁給孟扶京,或是早就算計好了的,所以心安理得?”
“狐媚子,下作!”
她心皺得疼。
一波一波的,叫她承受不住,要暈不暈的。
“國公爺,嫵子抓到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得很快,廿一來報,“屬下們趕到二夫人院子時,正見她在收拾行李和盤纏。”
“她帶的不多,故而抖幾下便發現了一封書信,上頭寫的是東瀛字,估計是狂狂先生留下的,”廿一遞上信紙,“據墨色來看,這封信早在一月前就寫完了,那會正是他們入習園之日,府裡的通事*譯了信,請主子過目。”
孟扶京展開信紙,抖直了查閱一番,狀似無意道:“如此看來,自打入習園那天,狂狂先生就做好了舍棄嫵子的決定。”
“棄子罷了,”尤婉敘側目看向尤榮秀,故意說,“從入局以來,就是廢棋*,早晚要被舍下的。”
他們的交談順著風,不清不楚地落儘尤榮秀耳朵裡。
雖然模糊,但不妨礙她想明白其中意思。
嫵子是棄子。
她尤榮秀也一樣。
尤榮秀眼前一黑,直挺挺仰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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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榮秀人輕如落葉,可暈死過去的動靜並不小。
畢竟她還是這習園的二夫人,是有些尊貴和威嚴在身上的。
尤婉敘自然也聽見了動靜。
“瞧瞧,這不過才抓著個嫵子而已,”她有點好笑道,“她就這麼點膽量,當初是怎麼敢肖想國公爺的呀?”
這事一直是孟扶京心裡的一根刺,他不願承認自己曾被人算計過,故而不想提及此事,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沉默不語。
尤婉敘故作哀傷:“國公爺好生小氣,都要同徽奴做夫妻的了,還不肯交心呢?”
孟扶京一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說出來揶揄尤婉敘的話,最終以這種方式紮回到了自己身上。
“孤如何知道,她為什麼敢,”他有些氣短,反將問題拋給了尤婉敘,“徽奴若不酸的慌,不妨替孤分析一番?”
酸的慌?
孟扶京竟說自己吃醋?
尤婉敘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這男人,倒是自戀得很。
“徽奴氣量大著呢,要是連點八字沒一撇的陳年往事都要酸一酸,日後到了要給國公爺納妾時,徽奴不得整日泡在醋壇子裡,醃入味兒呢。”
尤婉敘算是摸出來了,和孟扶京說話就不能要臉皮。
她說話,帶著江南姑娘特有的韻味,既溫婉柔和又俏皮不失可愛。
但說出來的話,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國公爺呀,您得知道徽奴愛香,不會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