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上) 無(1 / 1)

朱砂 道泩 5290 字 12個月前

羅刀者,川中甜城人也。其未誕時,母夜夢一螳螂來,舉螳臂入腹中。及覺,疼痛難忍,未幾,生羅刀。刀者,螳螂臂也。

刀生而精音律,鄉人奇之。稍長,儒業廢,漸以鼓樂之技遊於市廛。每一演奏,路人鹹集,門巷擁塞,觀者如潮。然鄉人貧,所得微薄,聊糊口耳。

一日,俯首過鬨市,偶遇一女,攔遮於道。欲避不得,微觀之,但見女煙熏豔抹,搔首弄姿。見刀抬眸,乃貼羅刀身而立,長裙褪去,大露白股。羅刀心猿意馬,不知所措。女大肆哂笑,攬羅刀首,貼合無間,以手撓羅刀耳曰:“汝為羅刀乎?”

羅刀但覺身軟魂動,茫然答曰:“然。”

女笑,又問:“汝知我乎?”

答曰:“不知也。”

女鶯花蕩眼,挑弄羅刀幾番,又曰:“吾乃甜城一枝花楊?也,年方二八,未曾嫁人,久聞君才情無限,仰慕無極,汝欲與我為歡好乎?”

羅刀羞赧,思終身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不語。

女不悅,嘖嘖有聲良久,曰:“汝雖少有才名,然於男女情事,何太遲鈍也。吾囊昔以汝為翩翩少年郎,然今日一見,弓背禿頂,大非我之所願。”

羅刀慚,拱手,請其自便。

然女不肯去,拽羅刀衣,佯泣曰:“吾嘗為少女時,不諳世事,被校園裸貸所累。今欠貸頗巨,無力償還,隕落風塵,惡霸欺壓,望君憐之。君如拯我出火海,我累世許身以報。”

羅刀見女神色慘然,兼素昔意氣豪達,心中憐憫,遂應之。

自此節衣縮食,代女還貸。每付錢財,女輒笑納。

見羅刀來,女自思無以為報,薦枕數次,然羅刀不為所動。

逾年,貸將償儘。有惡霸一人,號孫二虎,饞女身,不放之去,乃加息數萬,逼令羅刀代償。

楊?自思身居火坑,難以持久,遂邀孫二虎,同居於銷魂樓,十日十夜,纏綿衾榻,未嘗暫離。及十一日,警鈴大起,有司來捕人,孫二虎已力竭氣絕矣。

自是,楊?脫離魔窟,然身無長物,唯思以身許羅刀。

羅刀知女過往,拒之再三,楊?不許,唯日夜侍奉以報。

刀年少,未經女色,見楊?鉛華洗儘,珠璣不禦,心動。值感風寒,女衣不解帶,照理頗勤,心遂許之。及至體痊,乃攜手同枕,床笫歡好,心甚感慰。

未幾,楊?腹中胎動,告之羅刀。刀大喜,遂與女結白首之盟。半年後,生呱呱於地,家人歡喜。

年餘,女漸惡羅刀家貧,不能受之。女不理家財,喜揮霍,凡見所欲好,輒買之。

羅刀苦勸,不聽。每忤其意,輒絮聒不止。

羅刀求止,楊?不聽,又痛罵翁媼,翁氣極而逝。羅刀怒,杖女,夫妻二人遂交惡。

羅刀素日操勞生計,不遑顧家,楊?乃撩鄰家少年郎。一日,羅刀歸,見楊?與少年人並臥塌上,衣衫不整,怒,掌摑之,女奔出,厲聲憤罵而去。

童稚思母,飲食俱廢。家人苦勸羅刀尋楊?,不得已,出門尋之。

然遍曆鄉鎮,無所尋覓。

經數月,至臨縣商肆,逐一探聽。與狎客口中,知楊?重操舊業,賣騷紅樓。怒,旋至煙柳巷,得女,苦勸,使之回,然女拒不返。

無法,稍強之,楊?乃潑罵曰:“吾所要生活,乃著光鮮亮麗之衣,佩華彩奪目之珠,流連聲色犬馬之地,非甘心做汝家婦,做小兒老媽子也。”

羅刀聞其言,知其誌,自忖女將不返,乃於包袱中取兒繈褓,欲使其回轉心意,然女見之,驟然叫罵不止,無半點慈母之悲。

羅刀怒,縛女歸,使其奶繈褓中兒。

然女心終不在此,一月後,趁家人熟睡,於中宵夜遁。

黎明,小兒腹餒號哭,羅刀急起,見楊?去,心涼。

欲尋之,忽見案幾之上,有書一封,拆視之,其略曰:“吾放浪久,不能居家。今請自去,君無留戀。他日壽陽公主親來侍奉君之左右。其獨步春芳,自全其天,必為君之佳偶也。”

閱書,閉目不語,暗思壽陽公主其人,然思之久,不知為誰何。

棄書,舉目所視,家徒四壁,無以炊爨,心欲求死。

母慰曰:“吾有昔年陪嫁首飾,權且典當,以作日用。”

羅刀含淚受之。

然典當之資終難為繼,無法,托兒與母,外出以謀糊口之資。

輾轉多日,幸於建設場地謀得搬運工一職,遂日夜做工,所得微薄以養家人。

一年之間,酷暑嚴寒,勞作不止,人間酸楚,幾儘嘗遍。

恰遇大疫,死屍遍地,人不相顧。雇主扣薪不發,羅刀乃辭去,欲往瓊海拜觀世音,質問人間已為煉獄,其慈悲若何。

身無餘財,難覓車騎,遂步行過嶺南。

時值隆冬,途中遇一老叟,肩挑兩擔紅梅,意往集市販賣,口中歌曰:“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羅刀聞之,奇其音調,乃止叟,問其來曆。

叟笑曰:“吾乃嶺南土人,素喜秦學士之文章,讀而誦之。吾自幼隨母習粵劇,遂將音韻添於詞章中,久之,意蘊頗豐矣。”

羅刀聞言,喜不自勝,幾年以來,身形奔波於口食之間,無暇問及樂律之事。今聞老叟之言,如醍醐灌頂,仰慕老叟之為學,願以師侍之。

叟搖頭曰:“吾道頗精,汝有何本領,可學我道?”

羅刀立折梅花兩枝,以枝做槌,敲扁擔而高歌曰:“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

一曲畢,叟頷首曰:“妙則妙矣,然則太過淺白,雖朗朗上口,然亦不能顯道傳業。”

羅刀乃請叟傳教,叟乃言說風教之意,就羅刀之問,加以稍稍點撥。

逾時,話畢,羅刀九拜,以叟為師。

叟見羅刀穎悟非常,乃笑而應之。

羅刀接擔,見扁筐中梅花綻放,珠露欲滴,嫣然可愛,乃曰:“梅者,風骨也,今日師徒相聚,梅花為證,不可賣此雅證。且回房舍,吾做工以侍奉我師。”

叟允諾,笑曰:“做工不必,吾自有產業,汝可代我經紀否?”

羅刀搖首,曰:“平生不善經營,遂至一貧如洗。”

叟又問:“吾觀汝有氣力,可長途販運否?”

羅刀欲旦夕請教音律之學,乃搖首曰:“亦不善。

叟歎息,“可助我打理田園否?”

羅刀頷首,曰:“可。田園將蕪,胡不歸?有此心久矣。”

叟喜,領羅刀至一茶園,囑咐若乾,離去。

羅刀乃分撥筐中疏影橫枝,培土茶園空地,遍植紅梅。

不幾日,梅枝複活,羅刀喜,殷勤照顧。

凡兩年,學業大進。

又田壟之上,梅花遍野,每入嚴寒,漫山之間,爛漫奪目。梅風竹雪,相映成趣。

學業之間,依叟之教,羅刀日日習音律於梅樹下。

久之,時聞咯咯嬌笑,似女郎聲。奇之,然環顧不見人影,羅刀怪之。

一年寒冬至,千株梅花綻放,羅刀喜,心有所悟,立於樹下,倚聲填詞。

忽一女郎,長裙雙髻,翩然而來,見羅刀在前,隱於樹後,背立而笑曰:“何處傻郎君,寒氣中立於曠野,不怕冷乎?”

羅刀聞女聲,又見女身量嬌小,紅襖藕舄,彆致非凡,雖隻得見背麵,然聽其音,嬌聲嫋嫋,察其意,韻致翩翩,心中不覺情思上湧,乃應聲曰:“在野非曠,有彼紅妝。在野非寒,有梅相伴。”

女笑曰:“呆頭刀郎,儀表堂堂。言不及義,大而未當。”

刀曰:“何為不當?”

曰:“梅花雖美,不能衣裝。梅雖有蕊,不及暖湯。”

刀亦笑曰:“瞻彼人麵,可以禦寒。聞彼人言,勝於尊前。人香花也香,沁人心與房。”

女笑罵曰:“郎君忒壞,占奴家便宜,吾自去了。”

言罷,迤邐而去。

欲待有言,女已去遠,目送倩影,心甚戀戀。

歸見師傅,隱戲謔之言,具告女之形貌,求師引薦,叟曰:“方圓十裡,未聞有如此女子者。汝見者,必花仙也。”

羅刀笑叟無稽,一笑了之。

然日日希女複來,以究家世,然終歲未能得見,心中難免怏怏。

一日,北風驟至,柳絮如鹽,飄落一地。

雪停,步出房門,獨立庭中,見院中梅花綻放,紅豔絕倫,心有所感,乃賦詩一首雲:“香梅樹下雪紛紛,不見佳人我傷心。”

及續,不能得句,輾轉苦思,不能成行,遂罷之。

忽聽一人吟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回視,見女。凝視之,麵如皎月,剪水雙瞳,雪膚酥凝,疏淡之中自有婉娩綽約之態,大喜,乃問曰:“汝何來遲也?”

答曰:“感君癡戀,不能自已,遂不顧世俗,親來麵見。”

問其名,曰:“姓朱,單為一個‘砂’字。”

羅刀喜極而泣,哽曰:“願結百年歡樂否?”

女含羞,垂首不言,羅刀握女手,不拒,邀與同坐,亦不推辭。

相對含情,脈脈不語。夜半,女起,牽羅刀手,閉燈共寢。

羅刀入衾,但覺女唇似蘭膏,雲鬢染香,肌膩如脂,心中大悅。

□□合,光景無限。

及明,不見女。羅刀大急,遍尋房內外,不能得。惶惶之間,忽見女匆匆自外來,見羅刀,曰:“今事急,不暇多言,吾仇家來逼親,不得已,先以身許君。目下,爹娘尋我緊,如有緣,他日必相見。”

羅刀怒:“朗朗乾坤,法度明明,何人囂張至此,敢逼親耶?”

“此非人間事,非君所能製,勞煩掛念,妾他日得出,非君不適。”

羅刀涕泣,不忍與彆。

女付梅枝一條,曰:“此為信物,相見時出示。如思妾,可默念妾之名,可解相思耳。”

言畢,出門,飄然而去。羅刀追出,杳然不見矣。

但觀手中枝條,皮褐紫色,縱紋斑駁,無葉無花,然有清潤之氣,亦有木香,奇之。

自此,秘之,不為外人道。

疏影橫斜

2

水清淺

暗香浮動

3

月黃昏

疏影橫斜

2

水清淺

暗香浮動

3

月黃昏

一日,思疾發作,取梅枝出,低聲喚曰:“朱砂,朱砂……”

聲未歇,但見葉抽花發,梅蕊中隱然見朱砂。然僅可見一炷香時間,未能持久。遂忘音律之學,整日捧梅枝作癡念矣。

老叟聞之,怒,驅之,曰:“汝所學,已過我甚矣。已足可走天下矣,宜早去。”

羅刀追悔,誓改過自新,然老叟不許。

無法,羅刀乃拜辭叟,徒步至南粵,遊於瓊島。

恰有鄉人組教坊樂隊,力邀羅刀入盟。刀思之再三,允諾。凡囊日所學,儘皆揮出,一時之間,瓊島之內,風頭無兩。

一日,演奏時,瞥一絕色女子立台下一隅,不時以掌和節拍,口中大呼羅刀名,希求羅刀矚目。

羅刀心念朱砂,未敢妄動。然偶一睥睨,見女色白身長,麵容華好,遺世獨立,豔絕人間。再視之,見女手中高舉一牌,翻轉不停。細審之,見牌正麵書曰:“羅刀為寶刀,願得一世操。”背麵書曰:“祝梅亦是梅,願君長相隨。”

羅刀視之,忍俊不禁,心亦為之動。

然思及朱砂言,不忍背之,遂不顧。

祝梅性格頗堅毅,一連數月,凡羅刀之演,必風雨無阻,親臨助陣。

刀感念其德,乃與之約。

女至,羅刀先展門閥。

祝梅笑曰:“郎君家口若何,我早已知之。前所適君者,乃煙花女也,喜茶甘飯軟之生活,必不合君。妾所重者,乃君之才耳。唐詩曰‘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此謂君之曲乎?”

羅刀慚曰:“曲樂之中,知音甚少。天地雖大,相顧寥寥。所得之資,不能溫飽,何能養汝乎?”

祝梅曰:“君毋憂,妾能操作,雖不能富貴,然糊口之資,亦可取耳。”

羅刀泣曰:“卿以蘭蕙之姿,垂顧與我,我心不勝惶恐。然恐碌碌一生,寂寂無名,有辱美人恩賜。”

祝梅慨然曰:“無妨,吾觀君相,早年命苦,且暫忍耐,他年必有出頭日也。壬午年到,則榮華富貴,享之無窮也。然君雖有龍騰翻雲之勢,卻自田間青草出,恐不容於當道者,是非多耳。”

羅刀以女誆己,未至深信。又見女心意拳拳,乃實告曰:“吾有妻,名曰朱砂,隻未得團聚耳。”

問:“其人在何處?”

“不知也。”

祝梅掩口葫蘆而笑,“君欺我甚矣。君根本無妻。”

羅刀力辯之,祝梅不聽。

無法,出梅枝,以示不欺。

祝梅接過,稍加把玩,枝條已葉茂花繁矣。

羅刀奇之。

祝梅立邀歸家,羅刀遂攜女歸寓所,把盞之後,滅燈同寢。

臥榻之側,金縷零落,玉肌仙骨,如磨如削。

滴滴嬌聲,婉轉相就,一室春色,羨煞他人。

天明,女起,對鏡梳妝,盈盈倩笑曰:“君才氣超然,不過一凡夫耳。”

羅刀訝然,問其故。

女轉首,問:“君識我否?”

羅刀細審片刻,遽然而起,驚問:“娘子昨為祝梅,今何為朱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