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這是何意？”季浮生頓足回眸，誠懇的發問，語氣裡帶著些許不解。
公主的眼睛原來和先帝這麼像，尤其是眼尾微微下撇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含情脈脈之感。
不，或許不是像了，是和先帝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永遠忘記不了那個青衫落拓溫和雋秀的青年陛下。
嶽靖寧對上這雙眼睛，突然就意識到了這麼一個事實，他咽下即將跳出嗓子的話，語氣鄭重，衝她一拜，“臣知殿下有鴻鵠誌。”
”叔父認為我有鴻鵠誌，卻不願與我一起共事？“季浮生看向他的神色無波無瀾，幽深的眸色卻是無比寒涼，吐出來的話也帶著一股意味不明，“還是叔父覺得，我以女子之身謀取那個位置是癡心妄想？”
如果是前者，她還有努努力去招攬的想法；如果是後者，那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趁早分開得好。
“非也。”誰料嶽靖寧矢口否認，他正色道，“殿下在亂世之中自有章法，短短幾日能夠借我的話訓練出殺敵的士兵，拿下精悍士兵組成的匪寨，可見殿下有勇；察覺到有事情超出預料，願意冒風險組織人手救我等，是謂有義；在匪寨裡救下來的百姓，殿下將其妥善安置，開荒種田，是為仁；事成之後，不貪圖富貴，把千金分給士卒，邀買人心，可見有謀；前去投奔莫蒼天，借著他的勢力混淆視聽，暗中積攢實力，殿下從一開始就所圖甚大。”
“反觀其餘勢力，韓黑洪行事沒有章法，縱容自己的將士魚肉百姓，早已失去民心；陳德明帳下，蕭厲這名得力乾將早有二心，由此猜測，難道帳下其他人就沒有齷齪嗎？況且蕭厲帶兵攻入京都，已經是亂臣賊子之流，被天下暗中譏諷；而莫蒼天，雖然受百姓愛戴，但是出身不顯，這是他最大的弊病，世家的人不願在他手下出仕，帳下軍師定然有限，再加上其子被追殺，定時有利益攀扯出了問題，殿下此去必將如魚得水。”
季浮生微眯了眯眼，神色從容，“既如此，叔父為何不願與我一起？“
”在這亂世中稱帝，難，願以女子之身稱帝，更難。“嶽靖寧很坦然的開口，一雙眼眸堅定又溫和，”臣若是跟著主公同去，臣定是主公帳下第一大將，但是主公身為女子，稱帝這條路，需要女將軍。雁兒姑娘是一員虎將，那位閆雲英姑娘，有帥才。“
嶽靖寧的話字字都發自肺腑，一心一意為季浮生著想。
但是季浮生知道，他一定糾結了很長的時間才想通。
他忠於大順，願意為了先帝的子嗣鞠躬儘瘁，但是這個子嗣也僅僅限於男子。
畢竟在這個時代，隻有男子才被認為傳宗接代。
女子天然就沒有繼承權。
季浮生沉默良久，拱手一拜，“嶽將軍，本宮可以保證，日後的繼承人隻會姓沈，日後稱帝，也會以大順公主的身份。”
嶽靖寧連忙上前將她扶起，“主公。”
季浮生順著他的手站直身體，語氣堅定，”我知曉嶽將軍的意思了，練兵之事，那便交給嶽將軍。“
“是臣之幸。”嶽靖寧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行了個大禮，“臣嶽城嶽靖寧，願為主公驅使。”
*
一個人可能背叛階級，但是整個階級不會背叛。
季浮生站在瞭望台上，望著下麵訓練的兵卒，若有所思。
下麵這群兵卒裡有男有女，女子幾乎都和閆雲英一樣來自虎頭寨，她們大多數都是死了丈夫還有孩子需要養活的寡婦，這次願意站出來和她走的，幾乎占了半數以上。
亂世的人命如同草芥，女子的命更是如同草籽，風一吹就散了。
季浮生知道這些女人大部分都要和她走，是因為閆雲英跟著她走，她們曾經因為閆雲英在這個世道活了下來，如果安定在這裡，她們看不見前路，她們害怕在這個地方如一灘爛泥般死去。
訓練場上的女子們揮汗如雨，有人正認真的用刀學著砍劈身前的稻草人，有人正在拉弓射箭，爭取讓自己的準頭更準，也有人在學習騎馬，哪怕三番五次從馬上摔下來也再堅持。
我能為她們做些什麼呢？
季浮生站在高處，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眯起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她一開始想要做皇帝，是因為內心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也是為了結束這個亂世，或許更多的功德。
現在她想要做皇帝呢?
季浮生認真的問自己，看到一群小蘿卜頭也跑過來加入了訓練。
我想要以身在亂世謀太平，金戈鐵馬殺開這天下，趟出一條血路，讓硝煙散、白骨收。
我想要天下的小兒垂髫笑顏存，想要百姓安居樂業，想要天下的女子有更多的出路。
“啊啊啊少主你功德又漲了！”
明悟的那一瞬間，季浮生仰頭望向天空，心頭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聯係，與此同時，金龍魚在她腦子裡喊了起來。
聲音之大，直接把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打斷了。
“閉嘴，吵，沒做啥，就是想清楚了一些事。”季浮生裹了裹衣袍，踱步下了瞭望台。
“沒做啥為啥會漲功德？”金龍魚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管它呢，漲到就是賺到！
季浮生下了瞭望台就立即把閆雲英叫了過來，說了說自己打算建個娘子軍的想法。
閆雲英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建娘子軍的確能建，我手下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沒有一個孬的，隻是這年頭男的被拉去打仗，家裡內外全靠女的，估計也沒啥人樂意加入咱們。”
“這個世道總會有人活不下去的。”季浮生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雲英，我們這支娘子軍得組起來。另外，我叫你過來還有另外一件事，你看看你能不能用的上。”
說著，閆雲英的手裡就被塞了一本書，她瞪大眼睛看了看，緊緊的捏在了手裡，“這是——”
“《孫子兵法》”季浮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前人經驗總結，裡麵很多學問，你好好學一學。對了，你識字吧？“
閆雲英下意識地點點頭回答道，“孩子他爹教過……”
說完，她差點咬了自己舌頭，怎麼想起那個死鬼來了！
她連忙找補，“那啥，謝謝……”
“主公，但是等咱們離開以後，你就要喊我妹子或者浮生了。”
季浮生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
*
整個山寨鬨了一個晚上，火光連天，大口地喝酒吃肉。
這樣做導致的後果是，第二天該與匪寨辭行的時候，季浮生差點起不來床。
頂著一雙熊貓眼，打著哈氣翻身上馬，強打起精神衝著來送彆的嶽靖寧等人揮了揮手。
沈聽靈這小丫頭或許是哭了一宿，眼都腫成了核桃，不知道打哪折來了柳枝，變成手環遞給了季浮生。
一邊哭一邊說，“姐，你注意安全，千萬注意安全，彆逞強，戰場上刀劍無眼，你一定得活著回來啊！活著回來！”
季浮生接過把柳枝環帶到手腕上，歎了口氣，伸手揉亂了她的發髻，“姐指到了，你也乖乖的，聽嶽將軍的話，有什麼事就去找嶽將軍。”
沈聽靈使勁兒點頭，一時間哽咽的說不出話。
季浮生的目光穿過她落在跟在她身後的沈君易身上，小少年依舊十分膽怯羞澀，抓住沈聽靈的衣角，但是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滿是孺慕。
“小易，過來。”季浮生衝他招了招手，沈君易撒開沈聽靈的袖子，站到前麵，仰頭乖乖的看她，小聲，卻帶著一絲哭腔，“姐姐……”
“你也要聽嶽將軍的話，多吃飯，長得高一點。”季浮生同樣揉了揉他的腦袋，語重心長，“聽話。”
“姐姐我聽話，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回來。”沈君易乖乖的點頭，眼淚止不住啪嗒啪嗒掉。
“你們都要好好學武，也要學習功課，做作業，等我回來檢查。”季浮生凶巴巴道，”都不許哭了！”
見倆孩子頓時垮了臉，哭都不知道該怎麼哭了，求救的看向他，嶽靖寧有些無奈，上前說道，“還是孩子呢，主公不必這麼苛求。”
“叔父，你可不能這麼慣著他們。”季浮生幽幽開口，望向嶽靖寧。
嶽靖寧無奈的笑了笑，抱拳鄭重開口，“此去一彆，望君珍重，祝君武運昌隆。”
季浮生同樣正了臉色，”嶽將軍同理，本宮所需的精兵，勞嶽將軍費心了。“
說完，她微微俯身，湊到嶽靖寧耳邊，鄭重開口。
“我隻另有一事告知叔父，斧頭寨許是蕭厲的後手，他定然不會舍棄這麼個好地方，長時間得不到聯係，或許有可能親自前來，如果他親自前來，叔父不要留手，定要殺了他。
我有一種預感，他會是爭奪天下的最大障礙。”
嶽靖寧神色無波無瀾，但卻是鄭重的抱了抱拳。
“不必再送，諸君，祝我鵬程萬裡！”
季浮生直起身子，意氣風發，腿一夾馬腹，率先衝了出去，隻留下大笑的聲音回蕩。
“祝大當家武運昌隆！”
衝天的喊聲響徹雲霄，飛鳥簌簌衝出樹林，在天空中盤旋，伴隨著季浮生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