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外八十裡,沈願迎著日光抬頭看去,上方“育才書院”的斑駁字跡都帶上了幾分嶄新的光澤。
雖還是清晨,陽光卻已經開始顯露威力,沈願抬手遮在額頭,在眼睛處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陰影。
耳邊是係統仍然未停的大呼小叫:“兩千積分,你昨天一天賺了兩千積分!這個速度,百萬積分不是夢,任務什麼的就都不在話下了!”
昨日還未離開謝知慎的辦公室,就收到了積分到賬通知,提示任務洗脫罪名接觸工程已經完成,並自動接取了新任務,隻是……
沈願奇道:“我以為隻有我們才會在乎積分,生怕積分清零被抹殺,你們做係統的也有kpi嗎?”
“對哇,現在做什麼沒有kpi。”係統大喇喇回道:“我們也是有任務的,積分和協助宿主改變命運,做夠就能退休。”
沈願聽了直歎氣:“我也想退休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來的時候都要畢業了,我上了十六學,十六年!好不容易畢業了我連工作都簽了,然後來這兒了,我要找誰說理去。”
係統賠笑:“宿主您在這兒工作也是一樣不是?你昨天一天就賺了兩千積分,成為人生贏家指日可待!”
沈願無奈,又長歎了一口氣,有些發愁:“哪有那麼容易,隻是碰巧兩個任務都很好做而已。你看現在這個,這就沒法一天做完倆了。況且那兩千現在就剩五百了,你們係統這個物價有點高啊。”一千五的積分,沈願昨天拿著解鎖了CAD的使用權限。跟CAD並列而立的廣聯達,對應的竟然是八萬的巨額積分。
還不知道這八萬是不是安裝和土建都能解鎖。
再看一眼任務空間左側邊欄,“完成工程,進入工部”八個大字,像一座大山,從天而降,沉默又忠誠地壓在沈願頭頂,她隻覺多看一眼都覺得頭暈目眩,喘不上氣來。
“你看它也八個字,還不知道要做多久呢……你見過一天就開工完工的施工項目嗎?”沈願心累的關掉任務空間,感覺頭更疼了,“忙活半年一千積分,感覺未來暗無天日。”
“原來宿主是在擔心這個!”機械音裡竟然還能聽出幾分乖巧可愛,係統一本正經道:“宿主不必憂心,積分也是跟任務的大小和難易程度有關的,像現在這個,積分要是隻有一千,那不就成打發要飯的了嗎。更何況,我們也不是什麼黑心係統,我們的價格十年如一日,一直都是這……”
“好的,打住,可以了。”沈願麵無表情,及時打斷了係統的伸冤。她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向係統拋出了新的問題,“昨天沒來得及問,圖紙商城裡怎麼是空的?”
“累計積分達到五千就可以自動解鎖了。”係統不懂沈願為什麼要打斷,不過它仍然毫不猶豫地疑惑拋在腦後,從善如流地跟上沈願得問題,“不過感覺圖紙商城對宿主你應該沒什麼用,裡麵出售的都是桌子椅子這種尋常物件的圖紙。”
“……”沈願萬萬沒想到,這個對新手來說帶著致命一樣的蠱惑的未解鎖商城,就是這般的雞肋,她大失所望,又不死心追問道:“真的隻有桌椅嗎,沒有什麼,再大件點兒的?”
係統靜了一會兒,大抵是思考了一息:“大件的……跨海大橋算嗎?”
沈願徹底無話,邁步走進書院。
事故之後至今,書院一直處於停工狀態,現場工人寥寥。見有人來,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迎了上來。
沈願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各位大哥好,初次見麵,我此番前來,鬥膽為家父沈傑的工作做收尾。麻煩來幾個大哥,繞著院子圍一圈圍擋,標注好前方施工危險請繞行。還有安全帽,可否給我一個?我要去塌了的那處看看。”
沒人應聲,也沒人動作,沈願察覺不對,茫然抬頭,與另外幾雙茫然的視線對上。
係統適時出聲:“宿主,這裡……不興安全帽。圍擋也基本用不上。”
沈願不可置信:“那就直接這麼進去?所有的施工都是?路人誤入呢?碰上高空墜物怎麼辦?”
“命唄。高空作業還是少,一般的平民百姓,誰家能蓋個二層三層的?能在一層蓋個兩間三間就不錯了。有錢有權的倒是能蓋二三四五層,但是錢權能解決的,還要什麼安全帽……”
係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從一個說著能幫助她改命的係統口中聽到認命屬實是有點地獄級彆的好笑,但是沈願笑不出來。
她穿書而來僅一日有餘,一來,先是被一夥五大三粗不知道是什麼官的官提著刀上門威脅著討債,緊接著到了地方要工作了,發現工地上的防護措施是要啥沒啥,要命一條。
人命如草芥,律法似擺設,唯有錢權是可以被神化的東西,因為這些能買命。
活生生的命。
沈願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重新問道:“後勤倉庫在哪裡?勞煩大哥帶我去一趟吧。”
她一路上都在沉默,係統小心翼翼道:“宿主……在想什麼?”
沈願歎了今天的第一百零八次氣,她沒有出聲,微微側頭看向身邊的建築工人。
幾位工人大哥走在沈願身側,也在偷偷側眸看向沈願。視線相對時赧然一笑,竟有幾分不好意思。為首的工人撓撓頭,又搓了搓手,臉漲得通紅:“沈姑娘,我這話也憋了一路了,還請姑娘彆見怪。我們弟兄幾個這幾日聽到風聲,說是官老爺在滿城抓沈工,今天又是姑娘你來,不知沈工現在在何處,身體還好嗎?”
後麵的幾人也湊上前來:“對啊,從出事那天就沒再見過沈工了,那些個當官的沒對沈工用刑吧?”
“呸呸呸,胡說什麼呢?這關沈工什麼事,對沈工用刑作甚!還不趕緊呸兩聲。”
沈願跟著停住腳步,麵前一排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她講沈傑的近況。
眼裡滿是熱烈又焦急的期待,像是勝過太陽。
沈願默不作聲咽下猝然上湧的、哽在喉嚨的滿腔酸澀,手不自覺撫上胸口。她有些不解,冥冥中感覺像是有人同她一起思念著這位對沈願來講素未謀麵的父親。
她想,留在這裡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她或許可以試著讓工程裡所有人都能做好防護措施,而不是隻能成為事故過後報告上冰冷的、無法挽回的寥寥數語。
她緩聲道:“官府暫時還沒有找到父親,今日我前來,便是要代替父親,繼續他的工作。不過刑部已經允諾,助我找回父親。接下來的工作,還請諸位大哥多多包涵。”
幾人聽聞沈傑還未找到,均是有些黯然,又見沈願說著她要接手沈工工作時要行禮,忙七手八腳的攔住。
又有人遲疑開口:“那張朔那邊……姑娘有所不知,張朔此人行為多有……不端,隻怕姑娘會受不少委屈。”
其餘幾人臉色也不太好看。
沈願心中生疑,心道不至於這底下的工人都對張朔的貪汙行為了如指掌吧。
她歎為觀止,在這樣一個中央集權皇帝專製的時代,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乾出貪汙的事,還搞得像是人儘皆知,實在是……有些抽象。
說話間,眾人已抵達倉庫。好在它作為一個皇帝親令的工程,儘管看上去事事透著不靠譜,倉庫還是很齊全,可以說是該有的都有了。
書院地方不大,幾個拐彎,就到了當日事故發生的地方,隻一眼,沈願便知是自己想當然了。
她在上學時候,在網上刷到過不少吐槽學校宿舍“成功人士,巔峰住宅”的視頻,此刻,她產生了點究竟什麼是“全生態沃土風化外立麵”的實感。
最近處的屋子的位置上,是壘成小山的建材。仔細看又覺柱子和木板亂摞一氣,像是還能再塌一輪。
相比之下後頭的屋子要強上不少,勉強還有個樣子——隻塌了一半。塌的那半該是沒人收拾,廢墟底下還露出了半個樓梯。兩半看著像是感情不錯,另外的那半雖然還在勉強站立,卻也搖搖欲墜,隨著冷風撲簌簌地掉渣,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地上陪他弟兄去了。
第一次直麵如此原汁原味的二次坍塌現場,沈願麵上有些不好看。
這貪的,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打算避著人!
她在幾人猶猶豫豫的製止聲中上前幾步,站上了沒塌的那半的台階。
書院地處城外山腳,初建時,使用的木材也挺粗製濫造,天長日久,蟲子啃和雨水泡左右互搏,房頂和地基首當其衝,已經腐爛的差不多了。還在堅守的這一半,隨著沈願的動作迎風擺動。
沈願無奈,又將目光投向旁邊小山似的的建材上,隻是她初來乍到,學的一點皮毛也多是鋼筋混凝土,對木材的了解少之又少,隻能在木材還是個樹的時候分辨出種類名姓。儘管這般,當下卻也能看出,廢墟上的木材,不是什麼好料。
隔著遠還看不出什麼名堂,湊近了才更能體會到當中的敷衍——可能他也覺得這歪瓜裂棗的木頭不好看,還在上頭刷了一層掩人耳目的塗料,可惜刷塗料的功夫和木材本身一樣缺斤少兩,刷的有一下沒一下,還大喇喇的露著沒被遮蓋住的青苔。
這還是不知從哪裡拆下來二次利用的鬆木!
腐爛的氣息配著劣質塗料的刺鼻味道,沈願木然盯著木頭上順著裂縫進進出出忙裡忙外的若乾蟲子半晌,勉強被一同前來的幾人喚回神智。
她思索半晌,再抬頭時,身上怒氣已散,隻是笑意未達眼底:“不是說張朔行為多有不端嗎?那不如我們今日就給他送點禮。”
與此同時,京城瑞王府中,一片寧靜祥和。
平安進門的時候,謝知慎正靠坐在窗邊看書。
“爺,歇一下吧,看太久了仔細眼睛。”平安認出謝知慎手上拿的正是一本關於建築的書。
謝知慎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身上卻沒有動作。
平安無奈,知道勸不動。他把謝知慎要的書擺在案上,退下前還是沒忍住,憂心忡忡道:“王爺,沈姑娘畢竟年輕,又身為女子,奴才實在擔心,她能否擔此大任。”
謝知慎翻過一頁,眼神未從書上移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說完,見平安還是站在那兒一動未動,滿臉凝重,無奈放下書,反問平安道:“你已經調查過沈傑父女了,你可曾聽聞沈願跟著沈傑進過工地?”
平安搖搖頭。
“動工前簽的書契上言明任何與工程項目有關的文件不得帶出施工現場,張朔又吞了不少,自然是怕有什麼泄出去影響他造假,定也會在這方麵下功夫。所以沈願是從什麼渠道得知那麼多內幕的呢?”
平安這次搖頭的動作慢了很多,遲疑道:“王爺是懷疑,沈願也是張朔找來做戲的?”
謝知慎搖搖頭,重又拿起書:“你先下去吧。”
平安還是覺得不妥。
謝知慎語氣加重幾分:“去吧。”
他手上摩挲著頁角,抬頭露出了笑模樣,表情閒散:“六皇子久居深宮,第一次接觸宮外的活計,深覺不能勝任,心懷退縮之意。太子仁慈,動身前百般叮囑,遇到不會解決的就多問多聽,他留給我的人會幫我解決的。”
平安沉默半晌,對著謝知慎鞠了個躬,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