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溪河自無名山蜿蜒而下,山溪村以此得名。
秋分後天氣越來越涼,趁著午後的日頭,山溪村的姑娘們吃過午飯,三三兩兩結伴去溪邊說話梳頭洗衣。
杏花也有這樣和風煦水的空閒。
不過她母親早逝,繼母不慈,日子舉步維艱,她隻有起得比誰都早,挑水澆菜地砍柴燒水做早飯掃除屋裡屋外,之後,才能追趕著日頭,背起曬好的麻皮出門,坐在沒有人看得上的一片碎石岸邊,撕麻皮,在水中搓麻線。
作為一個灰撲撲的無人理睬的背景,蜷縮著融入同齡姑娘們的日常。
即便如此,杏花也越來越把這段時間當作她難得的閒暇。
隻因為她可以旁聽到大家話題談到一個人,一個特立獨行的女獵戶。
這條河是緩坡上山的必經之路,或許,她還有機會親眼見到女獵戶。
村民們口中的女獵戶,是不符合常理的詭異存在。
山溪村雖依山傍水,卻不會有哪戶人家是獵戶。
一是用不著山林搏險,村民養田製桑麻養雞鴨為生,自給自足。
二是老人們都說無名山半點沾染不得,絕不讓進山,甚至不能給山取名。
在山溪村,打獵等同於自找麻煩。
自從無名山出了一個怪物霸占山林,打獵更是相當於找死。
原本村民們對傳說將信將疑,北邊的小吏走商,從來都是取道無名山南下,還砍通了一條官路,不見有什麼異常。
今年還有鎮上的人家,八抬大轎,過山送遠嫁,消息傳出風光極了。村裡好些人不聽老人阻攔,沿河上了山拗探熱鬨。
鎮裡人滿目驚惶,狼狽破林而出,花轎行囊連外衫都丟了:有怪物!到處都是血!
他們哆哆嗦嗦地描述:紅眼怪物迅捷如一道幽白鬼影,行為暴虐,飛鳥逃不出,毒蛇和野豬也不能敵,官道上儘是怪物肆虐的屍體,鮮血淋漓。
萬幸怪物也會為人類供奉所吸引,他們拜了又拜,奉上全部財物,連外出見客的外衫都哆哆嗦嗦脫在地上,承諾再不敢冒犯,才有幸逃脫。
閉上眼,是林葉間陰魂不散的紅眸詭異的光,耳邊是怪物把什麼嚼得哢哢作響。
後來還有幾個走商鋌而走險,失落山林好幾日方逃出生天。
從那之後,無名山徹底成了忌諱。
詭異的是,女獵戶正是在那個節點突然冒出來的。
沒人知道她的來曆,隻知道集市上來了一個猛人,每次至少獵到一隻野山雞來買賣。
好好的山雞不牽好養了,竟然殺了賣了?
換了錢,光買些饅頭精麵成品,夠吃幾天?天天這樣吃日子還過不過了?
村民們直呼敗家。
不敢想象女獵戶的日子過得有多富庶,不敢想象自由出入無名山的人私底下會有多凶殘。
杏花默默地聽著村民形容,山上的野雞尾羽有多長,嘴有多尖,一身流光長羽都合適拿來做毽子撣子,拎起來沉甸甸的,完全是實實在在的勁肉。
每當她聽到這些形容,她茫然的五感中,就仿佛不再充斥著要百般揉搓繞纏的麻線、四肢不得乾爽的濕意、五體灌風的涼、抬手抬腳連抬眼都是沉重。
她仿佛能體會到,女獵戶拂葉入山林,風依依隨其行走,日光輕盈而溫暖。
杏花忽然想起,她也曾跟在阿娘身後跑得一身火熱,戳掉藍紫色亞麻花上的露水,涼得眯一下眼睛。
……明日,便是阿娘的十周年忌辰。
想到這,杏花悄悄緊了衣襟,夾層藏著她為阿娘預備的香燭和黃紙元寶。
繼母刻薄的眼色一瞬閃過眼前,杏花從女獵戶的想象中跌回現實,再回神時,已是瑟縮著身體,通體返涼。
村裡人說,十年一輪回。十周年忌辰,後人一定要操辦祭祀打點陰客,才能助親人輪回路順順利利。
杏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
好不容易攢了點銅板,托村裡的一個能搭上話的好心姑娘幫她趕集買了一疊黃紙元寶,一小截香燭。
杏花須得偷偷摸摸拿回來貼身藏好才行,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送彆親母。
因為她已被繼母許了人家,而將要出嫁的新婦,是不能沾染上墳拜祖這般晦氣的。山溪村本就輕易不讓女子上墳,說陰氣太盛,更彆論將要換人家侍奉的新婦。
杏花將年滿十八,年紀再大一點打半折都不一定能賣得出去,繼母抓住最後時機,將她許了人。
她對那戶人家一無所知。那家人也不需要向她解說什麼,隻派了一個說客上門,觀察指點了半日她乾活聽話的效率之後,便忙著去和繼母討價還價了。
關於這樁婚姻,繼母隻跟杏花交代了一件事。
繼母知道今年是杏花生母十年忌辰,盤算嫁娶之餘,想起逆來順受的繼女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出幺蛾子,她特意敲打一番杏花。
“我全須全尾養你養到這麼大,沒有半點對不起你吧?你也不要成天叫哭喊累,村裡誰不是這麼過來的?你還好好地鍛煉了持家的手藝,出去也是個大姑娘了!這麼久以來,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吧,其實你到底欠了我們家多少。
這樁婚事來之不易,我也是費了很多功夫才為你爭取到的,你真的走大運了,憑本心論,對你隻有好處,你過去就能正式當家做主。我們哪,也不求你有良心,要你回頭幫襯回報咱本家,唉。
你可得腦子清醒一點,自己算清楚,彆錯過這個機會。以前你不聽我管教就算了,這幾天你要是又跑去墳地裡偷懶,弄些不知所謂,找晦氣找到大家夥頭上,被我知道你就要倒大黴了!”
以前杏花少有的閒暇,就是去阿娘墳上拔雜草,引泥水,編花環。
如果有餘力,她會把這一片不知名的孤墳,都儘力整理一番。
回家被發現了少不了一頓打罵她偷懶,厭憎她古怪。
現在則是冠上晦氣的罪名,意味著繼母可以理所應當在人前發作處罰。
山溪村的村民們都說,杏花相貌身段看得出不錯,做事也勤勉乖順,可操持家裡侍候內外。
但孤女缺少娘家幫襯,平日又少見笑言賣乖討好,性情沉默,氣質陰鬱,坐實了她命格不正靈魂偏邪的傳言。畢竟她出生後生母肚子再無所出,身體還每況愈下,早早衰亡。村民是不願意和杏花這樣的人扯上什麼關係的。
所以繼母才說,杏花能出嫁,是走大運,讓她不要白費這個機會。
杏花不懂計算,不怕挨打,不期待未來機會,不奢求其他。她隻希望阿娘能來得及收到供奉,來世平安順利。
自從定親以來,繼母物儘其用,安排的活計密不堪言,從清晨到家家戶戶都落燭燈關門,一刻都不得歇息,繼母還把家裡所有的衣服布片都翻出來要杏花縫補鎖邊,連麻線都吝嗇提供。
一如既往,杏花埋頭任勞任怨,隻是想著阿娘忌辰,想象著村民們口中的女獵戶……她忍不住翻騰思緒自問:是她做錯了什麼嗎?
她沒有可以傾述商討的人,也沒有人會好心提醒她,沒有人關注到她稀薄的存在。
她隻能儘力顧著眼前乾不完的活。
她低頭梳理著麻線,手指又是紅腫又是被劃開泛白,她用這樣的手顫抖著、仍仔仔細細地盤著麻線。
等到杏花被狠狠拽起頭,拔過身子。
她先察覺到明晃晃的日光,青綠的無名山像藍天一樣遙遠至極。
麻木的眼移到近處。
她才恍然發覺,不知在低聲絮語些什麼的村民們,不知什麼時候聚集著包圍了她,像深夜的柴房,屋子裡數不清的一個又一個灰斑。
……所以,她又做錯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