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之三 悃愊無華(1 / 1)

空生錄 風沙月 3755 字 10個月前

車馬行了半日,正午過後,鐮將他們帶到了昱釧郡、南昆、環溪的交界地。

鬱鬱蔥蔥的密林一過,視野便一瞬間開闊,雁靈仰著頭,望著不遠處巍峨的昱釧山,以及山下水波清澈的環溪。

環溪邊上設了一張長案,案上點了香爐,擺著茶席,一個穿著青色長裳的男人正站在案前望向這裡,他的身側還站著一個少女,少女容貌秀美,身著一襲淺色百花裙,裙擺處綴滿白銀圓片,清風拂過,響聲悅耳,遠看之下像是盛開在山水之間的一枝海棠。

車馬在靠近他們的不遠處停下,青極和戎業紅掀開車簾下車。

遠遠地,戎業紅便看見了那個青色長裳的男子。戎止聲與戎起玉是同胞兄弟,生得極像,此時戎止聲穿著青色長裳,讓戎業紅恍惚間以為看到了父親。

青極看到戎止聲,還是規矩地行了個掬手禮,戎業紅毫無反應,隻是站著,冷漠地凝視著他們。

雁靈翻身下馬,將馬兒交給了尤雀,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戎止聲身側的少女見到幾人,便恭敬地行了個掬手禮,並未問候。

戎業紅眉頭一皺。

她記得境曾說過,在她“戰死”後,戎止聲將女兒送去了中陵代替她的位置,然而此時,本應在中陵的南昆公主卻安然地站在她的麵前。戎止聲膝下無子,戎羽詞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她的堂妹。

戎止聲見到幾人,溫和地笑了笑,先開口對雁靈道:“請國君入座。”

幾人就著長案坐下。

戎羽詞先替雁靈添了茶,又依次為戎業紅、青極添了茶。

戎止聲抿了一口茶,凝視了戎業紅片刻,才溫聲道:“業紅長大了。”

戎業紅聞言,雙拳緊握,眼中閃過一絲恨意。片刻,她冷笑著回道:“是啊,多虧了您,叔父。”

“我覺得我們之間有許多誤會,今日我來此與你相見,是想與你闡明往事的。”戎止聲道。

戎業紅又說到:“闡明哪件事?”她低聲笑了笑,“是不願派軍支援昱釧郡、間接害死我父兄之事,還是將我作為和親工具送到中陵、中途又派人刺殺之事,抑或是……其他的事?”

“我知道,你很難信任我。”戎止聲沉默片刻,說到,“我不願派軍支援昱釧郡,間接害死起玉兄長之事,我承認。”

戎業紅本以為他會為這板上釘釘之事再狡辯幾句,卻不承想他會如此坦蕩地承認,當下,她有些惱怒:“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談的?”

“除此以外,都可以談。”戎止聲道,“比如業雲的死,這件事確實與我無關,我是看著業雲長大的,我知道業雲的性子,南昆會遭遇中陵攻打,是因為國弱家衰,而我的目的,隻是逼迫起玉兄長退位,由業雲接管南境,如果業雲還活著,我便會全力輔佐他。當日我收到信報,在他回城時,我便已經派人前去接應,然而我的人卻與他一起遭遇山崩。”他頓了頓,道,“業紅,從前你年紀尚小,我難以和你辯論是非功過,但如今你長大了,你應該自己能體會到。”

“這隻是你的一麵之詞罷了。”戎業紅搖了搖頭,“那麼,我換個問題,你為何要將我送往中陵?”

“因為我要肅清南境。”戎止聲抿了口茶,“你的是兄長的遺孤,兄長與業雲一死,那些人便會煽動你去爭奪君王之位,你信了他們,你從此就是他們的傀儡,我與你鬥得越狠,那些人從中便會獲得更多的好處;你若不信,他們有的是手段暗殺於你。你羽翼未豐,多在南境一日便危險一日,我將你送去中陵,是為一步棋,中陵並不會對一個和親的郡主如何,隻要時機一到,我便會把你接回來。”

戎業紅緊皺眉頭、神色難看,戎止聲見狀,又道:“你可以問問羽詞,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你去中陵時,她也就五歲,這十來年中,她遭遇暗殺七十五次、垂危三次,最險的一次,是被割了脖子,那道傷疤至今還留在她的脖子上。你去中陵時,走的昱釧郡那條山路,行刺你的刺客,與刺殺她的,可是同一撥勢力。”

戎羽詞一直安靜地在一旁沏茶,一言不發,聽到戎止聲的話後,手上的動作一頓,接著,她摘下脖子上的白銀項圈,露出一條如蜈蚣盤踞般猙獰的傷疤。

雁靈放下茶杯,皺眉看著戎羽詞脖頸上的傷口,那個傷口確實很深,再深一些,她都不會安然地站在這裡了。

她一直不說話,大概也是因為傷到了喉嚨。

“……”戎業紅頓感無力,所有的恨意,在看見戎羽詞傷口之時,便消解了大半。

“業紅,有的人適合為君,有的人適合為臣,在兄長初上位之時,我從未想要坐上這個位置,我隻想輔佐於他。”戎止聲歎了口氣,道,“但是兄長上位後,生性溫柔的他並不能遏製朝臣,他隻看見了眼前之事,沉溺於家長裡短,聽不見百姓的哀泣,南昆在他手中日漸衰敗。昱釧郡一戰時,我權衡利弊後,才決心拖延,兄長不能活著,業雲不能死去,然而我沒想到,業雲沒有回來。”

“無奈之下,我隻能自己坐上這個位置。為了拔除異心者,我隻能先與中陵議和,行緩兵之計,在中陵南昆形勢穩定後,我才開始清理朝堂,養兵養馬。”

一片沉默,隻有水浪拍崖之聲。

戎止聲說罷,起身走到崖邊,懸崖下方,水浪拍著石岩,他將杯中的茶灑入環溪,朝著溪水行了個掬手禮。

“兄長在上,以往所為,是止聲有負於你,但今日所言,句句屬實,如有虛假,便叫我立刻葬身環溪,屍骨無存。”

在南境,所有的毒誓都會應驗,這片土地上,沒有人敢隨便發毒誓。

戎業紅這下才相信了戎止聲所說之事。

其實早年的時候,戎起玉和戎止聲的關係很好,先王就他們這兩個孩子,一直悉心教導著長大。

在她幼年時,她的課業也多是戎止聲教導,她記得每次玩鬨著跑去樓殿議事廳找父王,都可以看見戎止聲抱著許多木卷,從議事廳走出來,在她的記憶裡,叔父總是一臉疲態,眼眶下永遠都是一片烏青,那是常年晚睡留下的。

在昱釧郡這件事上,誰都有錯,但誰也都沒有錯。他們的立場不同,注定要走不同的路,擁有不同的結局。

為家或為國,為君或為臣,為兄或為弟,是非功過,誰能一言論斷?

“見山非山,見水非水,但不論山水,即使日升月降、滄海桑田,它本身就是那般存在著,並不會因為如何看見,就改變他原本的存在。”

雁靈的話還浮現耳畔,戎業紅忽地意識到,至少在這片土地之上,人們隻會將戎止聲這個名字,連同他的作為,一同寫入史書,流芳百世。而戎起玉,隻會是一個治世時平庸無為、最後為國戰死的君王,被匆匆幾劃、一筆帶過。

能將一片死地,變成繁華的桃源。她的叔父,確實是一個好的君王。

那麼她自己呢?

放棄了複仇,她就真的隻能選擇作為南昆的“神”而活嗎?

“神”有許多權利與義務,在南境的地位甚至要高於君王,但唯獨沒有自由,一旦進入觀星台,此生她都無法再離開南境,這世間萬物,四方水土,都再與她無關。

這難道是她要走的“道”嗎?

青極見戎業紅的臉色不太好,緊握的雙拳正不住顫抖,於是便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了拍,安慰道:“不要想太多,有些事不是一兩日內就能做決定的,南境還未走完,不急於一時。”

雁靈也微微頷首,以示讚同。

戎業紅沉思半晌,終是歎了口氣。

她起身,對著已經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的戎止聲道:“我不能代我的父王與兄長原諒你……但是,我也會嘗試放下對你的仇恨。”她無奈地笑了笑,“叔父。”

聽到戎業這般喚他,原已鐵石心腸的君王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許久,他輕笑一聲:“這樣就足夠了。”

一旁的戎羽詞聞言,忍不住走上前抱住了戎業紅,戎業雲的手攬著她,腕間感覺到一股被淚珠染透袖口後傳來的濕意。

“業紅……姐……姐。”她吃力地開口,用十分嘶啞、難聽的聲音喚著戎業紅,“這些年……我真的……很想念你……我給你寄了很多信……但是……你從來沒有回信。”

從小,戎羽詞就喜歡跟在她的身後,戎羽詞體弱多病,不適宜學習刀槍棍棒,她在院中紮馬步、習槍法時,她就坐在長廊上繡花、看書。她經常帶著年幼的戎羽詞溜出王宮,去到南昆的大街上玩,夜裡也經常睡在一起,有次她帶著她在雨裡摘荷花,害得她受了涼,病了好幾日,可是她病一好,便又黏在她的身側,那支雨中所采的荷花,也悉心養在屋中。

這一切,直到她被送去中陵。

到了中陵後,她也時常能收到南昆寄來的信,那些都是戎羽詞親筆所寫,紙封上永遠附著一株紅色的風乾海棠,有時候隨信送來的還有一些禮物,然而她隻是看了一眼紙封,便投入炭爐,她不在意裡邊寫著什麼,也不在意是關切還是嘲諷。

戎業紅抿了抿嘴,心中有些後悔與愧疚。

她微微低頭,便可以看見戎羽詞脖子上猙獰的傷口,如果她不是被戎止聲送去中陵,那麼麵對數十次暗殺的,就是自己。

她輕拍了拍戎羽詞單薄的後背,輕聲道:“是我不好……”

“我知道……你心中恨我……但……但我從來……都不想當這個公主……”戎羽詞道,“我隻想……當你的妹妹……”

戎業紅緊緊地抱住正在嗚咽的她,她的哭聲有些刺耳,卻無端令她有些心疼。

前輩的恩怨,與戎羽詞有何關係呢?她並非自願成為這個公主,也從未想活在這無儘的陰謀陽謀、明爭暗鬥中。

於是戎業紅垂下眸子,一聲長歎,最終淹沒了水浪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