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行至巫嶺與南昆腹地交界處的一個村落。
雖說是村落,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村外放眼望去,儘是大片的果園與農田,而村裡,不但修建了石板街道,連餐館、酒樓、客棧也是一應俱全。
因為靠近煉獄山,村裡有許多溫泉池,近溫泉的地方種植了許多桂花與枇杷,一到春秋,金桂碩果芳香滿枝,溫泉養身、花木養心,好不愜意。
戎業紅坐在酒樓的二層廂房,倚在窗口邊看著下方街道間來往的行人。
亂世之下,四海動蕩、戰火綿延,然而從他們進入南昆開始,這片土地、這個村落,卻仍是一派平靜,這個不大不小的村莊,除了沒有城牆外,繁華的與城縣並無兩樣。
戎業紅心中清楚,它原本並不是這樣。
這個坐落在煉獄山附近的小村落,原本貧瘠、荒蕪,這片黝黑的土地上種不出像樣的農物,連地下的水都是熱的,但自她離開這十年,此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二推門走進廂房,給他們上了一碟五瓣花模樣的雪白糕點。尤雀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點心,忍不住問小二道:“這是什麼?”
那小二耐心回道:“客官,這個是我們這兒的特色,叫百草糕。這裡邊放了十來種滋補藥草研磨的粉末,加上薯粉、蜂蜜、牛乳調和,上鍋用桂花水蒸熟、麵上再撒些曬乾的桂花,吃起來雖有一股草藥味,但一點也不苦,可好吃啦!”
青極這才想起來先前在馬車中一直聞到的藥木氣味,他掀開車廂竹簾時,望見的是一片開墾整齊的藥田。
“此處,現在都是在種藥草嗎?”青極問道。
“客官外來的吧?我們這就叫百草村。”小二笑道,“原先啊,這裡人煙稀少,後來我們的王上親自來到這裡,他說此處地熱,溫濕適宜,是片良地,隨後帶著村民種下第一片能治傷寒的藥草,你猜怎麼著?那些藥草長勢奇佳!後來王上又派人多次勘探,挖了溫泉,教我們在泉邊上種植花木果木,這一片逐漸修建起來,後來我們百草村便逐漸名聲響亮,聽說現在西邊和北邊正在和中陵打戰,但在此之前,還經常有一些世家小姐、公子哥來此小住呢!”
戎業紅沒有說話。
青極又問道:“外邊在打戰,你們不擔心嗎?”
“怕什麼!我們王上可是萬古明君!”小二笑道,“如今我們村儲備了大量傷寒、熱褥、瘡傷的藥材,再不用問息甲借藥,往南的地方有良田萬畝,稻米頗豐。最不濟到了要拚命的時候,我們拿起鋤頭同他們打便是!”
青極淡淡一笑,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雁靈看見戎業紅的模樣,從盤中拿起一塊百草糕塞到她的手中,道:“嘗嘗吧。”
戎業紅看著掌中那塊雪白的糕點,溫熱的、沉甸甸的,一口咬下,獨特的草木香在嘴裡漫開。
十幾種溫補藥草,見證一個村莊從貧瘠至繁榮。
又過了一會,菜上齊了,店家見他們初來乍到,便又送了壺村莊獨有的丹桂枇杷酒。桌上都是南昆的特色,
有菌菇燉魚、辣子醬鴨和臘肉飯,這些都是戎業紅年幼時最喜歡的菜。
青極夾了一塊醬鴨放到戎業紅碗中,道:“我記得你最喜歡這個,吃吧。”
戎業紅停頓半晌,才低聲說到:“再如何,也不是從前的味道了。”她看著碗中的醬鴨,長歎一聲,看向窗外,“年幼時,鹹是鹹、甜是甜,如今,不論鹹甜,吃起來都覺著苦。”
“因為你心有所慮,催生憂愁,愁到深處,才覺凡物皆苦。”雁靈看著她,忽地一笑,道,“我從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如今見山非山、見水非水。但不論山水,即使日升月降、滄海桑田,它本身就是那般存在著,並不會因為我們如何看見,就改變他原本的存在,不是嗎?”
戎業紅聽聞雁靈一席話,愣神許久,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窗下的青石板長街,長街上有叫賣的小販、忙碌的攤主,長街往外是交錯著的房屋,再往外是青翠的藥田。這裡原先是貧瘠的土地,在所有人看來,它就是貧瘠、荒蕪的土地,如今它是繁榮的村莊,在所有人眼中,它便是一個繁榮、安寧的村莊。
戎業紅收回目光,這才動了動筷子,夾起碗中的醬鴨吃了起來。
夜晚,他們找了家後院有溫泉的客棧落腳。
夜漸深,雁靈找掌櫃要了幾壇酒,拉著戎業紅從房屋窗口翻上屋頂。
這個客棧建在村裡的高處,放眼可將整片村莊收入眼底,她們腳下是客棧後院的溫泉地,白煙嫋嫋、溫熱熏人,她們頭頂是一望無際的夜空,繁星碩碩、涼風陣陣。
南昆無四季之分,哪怕此時已經入冬,穹頂卻依然可見星月。
去年此時,雁靈還被關在中陵那不見天日的密室裡,一年時間,如行半生之遠,她從一個落魄的階下囚,成了一方土地的君王。
雁靈和戎業紅輕碰酒壇,不約而同地灌了一口。
西肅的酒多是烈酒,入喉辛辣、後勁猛烈,南昆的酒帶著甜味,酒氣微醺,喝起來倒是更加朦朧醉人。
“雁靈。”戎業紅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液,問道,“我如今的情形,換做是你,你會如何抉擇?”
雁靈停頓半晌,回道:“如果是從前的我,我也許不會想那麼多,隻想殺之而後快,於那時的我而言,複仇、毀滅,才是必須走的路。”過了一會,她繼續道,“但是此刻要我再做選擇,我也許會選擇放過。”
“是嗎……”戎業紅又喝了一口酒。
“你應該沒有怎麼經曆過民間的生活吧。”雁靈緩緩道,“哪怕在中陵,你也依然是南昆郡主,中陵王室雖限製了你,卻也以貴客之禮相待。”
“確實如此。”戎業紅點了點頭,“那麼你呢?”
“我啊……”雁靈望著天空,放下酒壇,雙手枕著腦後躺了下來,“我出生的地方是英靈的墳塚,後來被西肅鬼騎的將軍撿回軍營,便在軍營長大。我住過漠裡的營帳和苦寒之地的草屋,睡過馬廄、洞窟、稻草堆,見過流民、貧兒、奴隸,在上位者的眼中,我們這些兵卒,貧苦百姓,和道路邊的蟲豸並無區彆,我們……可以隨意被拋棄,隨意在任何一個角落死去。”
戎業紅愣愣地看著她在夜色中朦朧而昳麗的臉,她與她相識之時,她已是統領千軍的主公,若僅憑一眼,她無法從她的英勇與美麗中,看出她摸爬滾打的過去。
“我曾在昏庸的君王統治下生活,親眼見過中陵大軍屠城後的情形,我所處之地,自內而腐、滿目瘡痍。百姓們將我推上君王之位時,我便想給她們一個可以安居樂業的西川,我也想過,如有一日,有比我更合適、有比我更能使百姓安定、幸福的人出現時,我願意讓位,絕無二話。”雁靈笑了笑,“從前我不知道我要什麼,在軍營中,鬼騎將士們的信念是守護疆土,我便也隨著他們守護疆土,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最終要去往何方,而現在,我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道”,我……想要一個安寧、美好的塵世。”
“你的‘道’,太難走了。”戎業紅喝了口酒,低聲說道。
“是很難,所以我在尋找同道之人,同道者同路而行、同謀之。小至家族、大至天下,這個世間,人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帶領者,隻要能為千民所思、辟萬人之路,管他是世家子弟還是貧民乞丐,他就是好的主君。”她頓了頓,繼續緩緩道,“若有那一日,這世間再無殺伐,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我的刀刃與我的骨血,會化作一攤鏽水、一把塵埃,埋入我腳下的黃土,反哺世間枯榮。”
戎業紅聽完雁靈的一番話,許久未言,二人靜靜地坐在屋頂,看了一夜碩碩星光,到了清晨朝光初現時,七八壇酒都見了底。
青極洗漱後,敲了二人的屋門,屋內許久無人回應,他推門而入,聞到從窗外隱約而來的酒氣,一猜便知她們肯定在頂上喝酒,於是也從窗口翻了出去。
屋頂上,戎業紅頭枕在雁靈的腿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雁靈懷裡抱著無間,靜靜地看著破曉中的天地。
青極看著二人的背影與身邊的酒壇:“你們喝了一晚上?”
雁靈答非所問道:“天亮了。”
青極凝視了她們許久,然後目光越過她們,望向前方的一片廣闊天地,隨後笑了笑,道:“嗯,天亮了。”
雁靈在西肅時喝慣了烈酒,區區幾壇不在話下。倒是戎業紅不勝酒力,兩壇酒入腹便醉得厲害,青極翻出銀針,紮了穴位,又給她喂了些醒酒湯,她才漸漸清醒過來。
他們並不準備在百草村多做停留,這一次啟程,他們繼續往南,去南昆腹地的主城看看。尤雀幾人一早便準備好了車馬,因為知道他們的主公不喜馬車顛簸,此次便特意問客棧買了一匹良馬。
青極與戎業紅乘坐馬車,雁靈披著鬥篷、戴著兜帽和麵紗,騎馬跟隨車旁,剛走出百草村,進入一片竹林道沒多久,青極便聽到車外“錚”的一聲,似是有刀劍出鞘的動靜。
他小心地掀開車簾一角,見雁靈正馭馬跟在車邊,她一手拉著韁繩,麵色十分平靜,另一隻手卻已緊緊抵著腰間出鞘半寸的無間。
“有人跟過來了。”雁靈微微側頭,向著青極動了動口型。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正在駕車的尤雀和彌月也感受到了不同的氣息,但沒有雁靈的指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來人沒有殺意,但跟得緊。”雁靈一拉韁繩,對尤雀道,“停車。”
兩駕馬車緩緩停下。
風穿過道路兩側的竹林,發出簌簌聲響。
跟隨著他們的人見已被察覺了行蹤,便馭馬從林間走了出來,佇立在他們麵前。
那是個穿著一身黑色勁裝的少年,身後背著一柄長鐮,腿邊佩兩把短匕,戴著半張黃銅麵具,身形高挑,年紀看起來同阿桑差不多。
“見過西肅國主。”那少年翻身下馬,單膝觸地,向著她行了個禮,“敢問車內可是九方先生和業紅郡主?”
戎業紅和青極聞言,掀開了車簾。
少年見了二人現身,便繼續道:“我是南月八騎的鐮,我家主公有請,懇請諸位同我走一趟。”
南月八騎是南昆王族的心腹勢力,分彆為刀、劍、鐧、槍、鐮、弩、弓、盾,象征八種兵器,個個都是頂尖高手。
青極說到:“我們與你的主公可是敵人,他要請我們,孰知是不是殺宴。”
“主公知道諸位來意,但他從未將諸位當作敵人。”鐮起身,說到,“諸位一入境,主公便已知曉各位行蹤,恕在下直言,若主公有心要陷害,諸位是走不到這裡的。”
“我知道了。”戎業紅探頭出來,打量了鐮一眼,道,“我與青極可同你去,但她不行。”
雁靈聞言,側臉看向戎業紅。
她知道她心中所想,信任在利益麵前不值一提,若戎止聲起了殺心,設一個死局,僅憑他們一行人,怕是隻能全軍覆沒。
“不,我也一起去。”雁靈不動聲色地轉了轉手腕,腕間袖箭機擴發出極其輕微的哢嗒聲響,她垂眸看著鐮,道,“但我身為一國之主,一不行禮作揖,二不卸佩刀,你們可否接受。”
她相信戎止聲並非心存殺意,但暗箭難防,她要他們一個保證。
“回西肅國主,鐮來之前主公已交代,您與您的部下都不用卸下佩刀武器。”鐮道,“為表誠意,主公也不會帶任何侍從守衛。”
“好。”雁靈淡淡說到,“帶路吧。”
鐮這才翻身上馬,繼續往前走。雁靈與青極、戎業紅三人眼神交彙後,微微頷首,然後命令尤雀與彌月駕車跟上。
鐮並未帶著他們去往南昆王宮,而是往東走,青極察覺路線有異,思索許久,才對戎業紅道:“這方向,是往昱釧郡去。”
戎業紅沉默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