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月,他們出發了。
雁靈一行人換上了商人的衣袍,披著鬥篷、戴著兜帽、騎著駱駝,還帶著西肅特產的果脯和杏子酒,佩著西肅的符牌,偽裝成一支商隊。
境、元旖和驍衣送雁靈到了城門外,境將行囊以及一枚竹哨遞給坐在駱駝上的雁靈,溫聲說到:“一路小心,若遇難處,可吹響這隻竹哨,會有白鴉循聲而往,屆時你告信於我,我會儘快趕到你身邊。”
“放心,阿父。”雁靈將行囊掛在駱駝鞍上,收起竹哨對境道,“西川……便拜托您了,請幫我多照顧元旖。”
境點了點頭。
一旁的元旖聽聞雁靈的話,心底一陣酸澀,於是她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守好西肅,等你回來……所以,你照顧好自己。”
照顧好自己,不要像兩年前那般銷聲匿跡。
雁靈彎起嘴角,朝她淺淺地笑了笑,隨後她又對驍衣點頭示意了一下,騎著駱駝緩緩出發,青極與戎業紅也與境等人告彆,隨著雁靈身後行去。
駱駝腳程比馬兒要慢得多,他們走走停停近兩日,才到達了觀川,到了觀川後,他們在驛站租借了兩輛馬車,前往宵山。
西川沒有馬車此物,雁靈也是在那年被白朔月帶往中陵時,初乘過一次馬車,對比起馬,馬車於她而言更為顛簸、封閉。在前往宵山的路程裡,她趴在馬車窗邊,眉目間儘是懨懨之色。
到了宵山的水口客棧後,他們先付了一些費用,登上一艘來往於宵山與南昆之間的大型估舶。
水路要走近一周,前兩日,雁靈暈船,幾乎是倒在床榻上不吃不喝,臉色蒼白得像是瀕死之人一般,隨行的幾人沒見過主公這般形色,瞬間如臨大敵一般,蹲守在雁靈的艙房門口。
青極嫌棄他們過於引人注目,將他們趕回各自的房間,為了緩解雁靈的不適,他尋了塊乾淨的緞布,將隨身的幾味清涼藥材浸了烈酒,烤乾後縫製成香囊放在她的枕邊,又抽了銀針替她紮了幾處穴位,雁靈這才有所好轉。
第三日,雁靈才起身,青極見她醒來,便端來一碗撒了蔥花的魚粥,雁靈拿著勺子,漫不經心地翻著碗中熱氣騰騰的粥,眉目間有些久違的戾氣。
“坐船比打戰還要可怕,幸好西川未靠近湖海……”雁靈頓了頓,對戎業紅道,“你說得對,修路築橋為百年業,待南昆一事塵埃落定後,此事便要儘快提上日程。”
戎業紅見她的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與雁靈相處了近三個月,不論是當時在戰場上交手打得你死我活時,還在軍營裡生活時,她都未見過雁靈這般虛弱的姿態。
於是,她輕哂一聲。
接下來幾天的路程顯得十分平靜。
他們既沒有遇到水匪,也沒有遇到急流,估舶緩緩駛於湖麵,途經群山峻嶺,青極與戎業紅經常在夜裡坐於甲板上,一壇酒、幾碟菜,聊著分開的這些年中所遇所見。
第七日的正午,行船速度緩緩慢下,他們終於靠近了巫嶺。
靠在船沿,青極遠遠望見這個近十年未曾再踏足過的故土,往事曆曆在目,仇恨沒齒難忘,思及此,他眼中竟有些晦暗不明。
巫嶺邊的湖口驛站,一行人將西肅帶來的貨物卸下估舶,結清另一半船費後,在驛站短暫停留。
這個湖口驛站是南境最大的驛站之一,中陵雖可以走陸路到達南昆,但需穿過昌樞的國界,所以中陵在囊括南昆後,特開通了一條水路,用於商貿通行,而這個湖口驛站便是為了便於商人、遊客們留宿休憩所建。
另一個大型驛站則坐落在千丈林,用於與紫朝、屠嚴、鷓嶙、東殃等國陸路通商落腳。
“我先去要幾間屋子,我們在這休息一夜,明日再出發。”青極對雁靈道,“你就躲在人群裡,若一會驛站內有任何動靜,你都不能出手。”
雁靈聽聞青極的話,皺了皺眉,但還是點了點頭,藏在鬥篷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撫上無間的刀柄。
一旁的戎業紅靠近雁靈,低聲對她說到:“南境的人都十分好戰,一言不合拳腳相加乃尋常之事,一會要是廳內有人打起來,你不用出手,掌櫃自會解決的。”
雁靈聞言,才放鬆了一些警惕。
青極已經到了櫃台前與掌櫃交談,雁靈與戎業紅等人等在客棧廳內,此時正逢正午,廳內進午食的人不少,他們看見大門處遮掩嚴實的一行人,忍不住頻頻回望,想一探究竟。
青極要了五間房,眾人分配完,剛沿著扶梯走上二樓,廳內便響起陶罐碎裂之聲,雁靈垂眸望向廳內,看見靠近牆邊相鄰的兩桌人已經打了起來。這時,在櫃台內記賬的老掌櫃忽地一拍桌案,手中的算盤一擲,竟生生從混打在一起的幾人中間穿過,砸在牆柱上發出一聲清脆巨響。
算盤斷裂,算珠滾落一地,老掌櫃笑眯眯地望著幾人,沉聲說到:“老身說過,店內靜止打架,若再不住手,老身便將幾位都‘請’出去。”
他說得十分和藹客氣,兩桌人麵麵相覷後,才不情不願地坐回位子上繼續喝酒吃飯,老掌櫃繞出櫃台,走到剛才打架的地方,摸了摸那根被算盤砸出裂痕的牆柱,煩躁地咋舌:“嘖……又要修補了,阿達,過來把這邊清掃一下!”
兩桌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眼那根牆柱,又轉回頭噤聲吃飯。
惹不起、惹不起。
雁靈在目睹了全部經過,她將老掌櫃的舉止儘收眼底,戎業紅見還踩在最後一個台階上愣神的雁靈,出聲喚道:“雁靈,快上來。”
雁靈這才回過頭,上了二樓。
南昆坐落南方,本就潮濕,哪怕此時已經入冬,空氣中也帶著一股濕冷。戎業紅與雁靈同住一屋,二人剛整好行囊,便聽見有人敲門,戎業紅開了一條門縫,看見客棧的小廝站在房門口,手中端著木盤。
“這位客官,這酒是我們掌櫃特意吩咐送給幾位壓驚的。”那小廝年紀尚小,說話也十分客氣,“掌櫃說了,這酒放涼了才會更好喝。”
戎業紅看了看小廝手中的酒,並未推拒,她半開房門,將小廝手中的木盤接了過來,然後道:“替我謝謝你們掌櫃。”
小廝朝她頷首,隨後主動掩了門下樓。戎業紅將木盤擱置房閣中心的圓桌上,雁靈摘下兜帽靠了過來,打量著桌上的銅酒壺和酒杯。
深夜,老掌櫃終於放下手中的賬本,此時,廳內除了一兩個醉了酒睡在桌前的客人以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了,他伸了個懶腰,示意阿達可以閉門。
隨後,他繞出櫃台,掌著一盞油燈,對著阿達說到:“我先上樓,下半夜你喊阿霖來替你的班。”
“知道了,師父。”阿達關上門,乖巧地回道。
老掌櫃這才慢悠悠地借著樓梯走上二樓,阿達見師父上樓,便開始收拾廳內桌上的碗筷。
老掌櫃掌著燈,緩緩穿過二樓幽暗的長廊,他的步子極輕,哪怕是踏在陳年老舊的木板上,也未發出絲毫聲響。若是有人從屋內往外看,便隻能看到一個有些佝僂的人影與微弱的火光一同飄過,仿佛寂夜中的鬼魅。
他停在一個半掩著門的房閣門口,四下望了一圈,確定無人後,他才輕輕推門而入。
屋內並未點燈,昏暗中,青極、雁靈與戎業紅圍著圓桌坐著,唯一剩下的一張空椅子,正與門相對。
掌櫃笑了笑,踏進房閣,轉身閉上門,走到圓桌前落座,將手中的油燈擱在桌麵上。
桌上還放著午間時候老掌櫃差使小廝送來的“壓驚”酒,那酒裝在一口長嘴銅壺裡,配了四個酒杯,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九方少主,公主,真是好久不見。”老掌櫃笑眯眯地道。
青極和戎業紅一同起身,朝著老掌櫃行了個掬手禮。
“見過國師。”
老掌櫃名為禮慈儀,曾是南昆的國師,在二人幼時教導過他們。
看見青極與戎業紅的舉動,他無奈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後開口道:“舊時之稱,不提也罷,難為你們還能記得老身。”說完,他的目光轉向雁靈,借著燈火微光,他打量了雁靈一番,笑道,“這位姑娘,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故友。”
雁靈坐在椅子上,沒有即刻回答禮慈儀,但她還是仿著青極與戎業紅的模樣,朝他行了個不太標準的掬手禮。
禮慈儀笑了笑,並未再追問,他轉開目光,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淺酌一口,道:“這局中人,總算湊齊了。”
他們之中,有鬼醫家族曆代以來醫術蠱術都最為出色的少主,有南昆王族金枝玉葉、善良勇敢的公主,也有遊走於王族、祭司殿與民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
他們本不該淪為如今這般,淪為如今這亂世裡,顛沛於異國他鄉的落魄軍醫、“戰死”之身的郡主,以及一個守著客棧每日敲打算盤的掌櫃。
思及此,他繼續說道:“自起玉陛下去世後,老朽便離開王宮,長居此處。”
“國師,如今南境形勢如何?”戎業紅問道,“我先前……久居中陵,有關南昆的消息被中陵皇室閉塞,我難以了解。”
“你重回故土,也應是知道了一些隱事。”禮慈儀緩緩,“那麼,公主,你想聽有些刺耳的實話,還是想聽比較順耳的謊話?”
戎業紅拿起桌上的酒一飲而儘,隨後頓了頓,說到:“我要聽……實話。”
禮慈儀看著戎業紅灼灼的目光,片刻後,道:“起玉陛下和業雲殿下死後,止聲殿下繼位,原本的業紅公主變成了業紅郡主,羽詞郡主抬為了羽詞公主,你代替羽詞去了中陵,受了很多苦楚與委屈,老朽心底清楚。戎止聲此人,工於心計,但是不可否認,他是個好的君王。”
戎業紅咬緊嘴唇,緊緊握著酒杯。
“起玉陛下與止聲殿下是同胞兄弟,我輔佐起玉陛下多年,自然也摸透了兄弟二人的性子。起玉陛下生性良善、為人敦厚、耿直忠誠,但他治國多年卻毫無起色,反而使得境內分出多股勢力,無可否認,他是個仁君,但仁君難治國,仁者,更適合為臣。”
“止聲殿下相反,他野心魄力齊備,老謀深算、行事果決,這樣的人在仁君手下為臣,難免生出二心。其實,止聲殿下的手腕更適合治國,這十年來,他麵上求和於中陵,垂拱而治,暗中則養兵養民、壯大國力,同時,他血洗朝堂,清除了許多異心之人。”
“你的兄長,業雲殿下的性子,是最像他的,若業雲殿下在世繼位,也應是這般光景。彆的我不作論斷,但若如今中陵再要征戰南昆,怕也是再討不了什麼好處了。”
禮慈儀說了很多,戎業紅聽完後陷入了沉默。
要她承認父親不如叔父,簡直如剜心一般。
但不可否認,她在中陵時,也偶爾能從帝後的口中聞見他們對南昆的忌憚,一個拋棄手足與兒女,毫無弱點之人,他是孤獨的,也是堅不可摧的。
“那麼……那年昱釧郡,他與我父王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半晌後,戎業紅又問道。
“百姓們以為起玉陛下為中陵所害,那些舊臣們以為起玉陛下是為他所害,但其實,他什麼也沒做,壞就壞在,他什麼都沒做。”禮慈儀道,“當年昱釧郡中南戰事告急,業雲殿下中途返回王城求援,卻在南昆與千丈林的交界處遭遇山崩,死於懸崖下,屍骨無存。那一日,戎止聲在宮中,他明知道前線告急,卻沒有派出自己手下的將士前去增援,他隻是坐著,聽窗外電閃雷鳴,以及手下報送來的、兄長與侄子的死訊。”
戎業紅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青極看見她有些崩潰的模樣,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撫。
“聽聞死訊後,他才派出自己的手下,要求與中陵和談,中陵遣了使者,要求南昆送出一個皇子作為質子,業雲殿下已死,他膝下並無世子,僅有一個尚且年幼的郡主,於是他才將你送往中陵,又同意了中陵在昱釧郡建立據點與兵營的要求。”禮慈儀繼續道,“事後,他要求中陵將起玉陛下的遺體送回王城行國葬,但起玉陛下的遺體已經找不到了,根據軍中所言,應該是沉於環溪中了,若無遺體便無法行國喪葬入棲魂台,所以戎止聲瞞著司祭,瞞著所有人,葬了兩口空棺。”
“國師,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青極低聲問道。
禮慈儀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說到:“因為這個主意,是我替他出的。”他頓了頓,“他繼位後我便請辭了國師一職,脫離王室,不過我也擔心王族、司祭、民間因此產生內亂,所以我待在這個地方,建立了一個情報據點。前幾月,中陵有所行動,我的情報使送來了有關北堰和西肅的消息,我將其中一些透露給了戎止聲手下的探子,如今世間亂象叢生,他也該坐不住了。”
雁靈聽到這裡,才發覺眼前這個看起來眉目慈善的老頭實際上就是一隻狐狸,他藏在暗處,將所有情報收入囊中,又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透露出的情報,應該是有關於西肅與北堰內部較為機密的消息,虛實相交,若戎止聲真是如他所說的那般性子,此刻,應該已經開始主動籌謀是否該在此時反咬中陵一口——比如,先從清除昱釧郡的中陵據點開始。
有意思。
雁靈不動聲色地望著那隻老狐狸,想從他的言語裡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雖然她與戎業紅已經組成了一條陣線,但她心中清楚,隻有將他人弱點抓於手中,才能保證不會被隨意背叛,畢竟這世上,無利益、不聯盟。
禮慈儀見幾人沉默不語,便又笑道:“南昆這個國家自古便分為兩派,一是掌握觀星台,自古庇護南昆風水與山獸的巫族勢力,一是掌管南境政事與軍力的南昆王族,雙方王不見王,不知此次公主回南昆,是想接管哪一派呢?”
戎業紅倏地起身,撞倒了身後的椅子,她的雙手撐在桌上,目光死死地盯著禮慈儀。
“國師出生於觀星台,輔佐於王室,遊走於民間。”戎業紅的眼底泛著冷光,此時的她像是一隻鎖緊了獵物的野獸,“那麼國師……現在又是哪一派的呢?”
禮慈儀看著戎業紅,許久才笑道:“我現在就是個客棧掌櫃。”
雁靈打量著禮慈儀,這老頭一直以來,唯一能確定他所行之事,便是均衡。
他一直在均衡三方的關係,若王族獨大,他便設法打壓,若巫族有異心,他便設法清除,此類人,不會永遠的站在任何一邊。
誠如他所說,戎業紅的身份特殊,她既是公主,也是回靈之女,她可以選擇任何一個陣營。
若是選擇王族,她就必會走到弑君一步,然而如今南昆較她父王在位時要鼎盛許多,百姓安居樂業,這一切都依托了一個好的君王,若她打破了如今的局麵,她也許會因此成為罪人。若她選擇了巫族,那她便要放棄所有東西,放棄對叔父的仇恨、放棄曾為王族的身份,從此作為庇護南昆的“神”而活,再不能攝政。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問題,至少迄今為止,她從未想過步入巫族。
“公主不用急著回答這個問題。”禮慈儀舉起酒杯,碰了一下戎業紅麵前翻倒的酒杯,兩隻銅杯相撞,發出一聲脆響,接著他繼續說道,“你已近十年未曾回過南昆,不如先親眼看看,看看如今這片土地、這地上的百姓,他們如何勞作、如何耕織、如何生活後,再去做自己的選擇。”
他依然慈眉善目地笑著。
“中庸之道,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一杯酒,老身敬公主,願公主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找尋到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