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曆九月,中陵以六皇子梁旭為主帥,左騎統領戎業紅與右騎統領許聞昌為副帥,揮軍西下,進攻漠裡。
王城在大漠腹地,從觀山郡進入,要跋涉過漫長的黃沙之地,大部分有經驗的商隊,會委托熟悉大漠的人來引路,這些引路人可以預測天氣,可以熟練避開蛇蟲蠍等毒物的巢穴。
這一次,中陵在發兵前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們攜帶了大量的火油、解毒藥材和雄黃粉,但還是舉步維艱。
他們一旦紮營,便會受到蛇群的襲擊,這些蛇背生雙翅,口中有銳利的獠牙,在黃沙中如遊魚一般敏捷,它們害怕雄黃與火,但中陵軍每次以此驅趕走它們後,它們下一次的襲擊便會比這一次更加凶猛。
越靠近王城,他們便越是寸步難行,在經曆一場異常瘋狂的沙暴後,他們遠遠看見了西肅王城的輪廓,此時,他們帶來的五萬大軍折損已近千人。
中陵掌控西肅的這兩年,已經摸透了西肅的兵力。
先前鬼騎活著時,那支軍隊規模不足百人,但十分善於騎射、伏擊,裡邊的將士各個都能以一擋百,哪怕是近萬人的大軍,也很難跨過他們,踏入漠裡半步。
這樣的鬼騎,是令周邊列國、中陵乃至西肅王族都忌憚的存在,於是他們才會暗中聯合,剿滅鬼騎。鬼騎被屠殺殆儘後,剩下的便是西肅王城守衛軍以及幾座城池的守衛軍,加起來不過三萬,而中陵養著近十萬的大軍,加上紫朝、昌樞、屠嚴三個附屬國的兵力,山海之間又有誰可以與之抗衡?
在看到王城輪廓時,主帥梁旭下令,命大軍在靠近綠地的地方原地紮營。
他在來到西肅前就分析過得失關係,西肅已無鬼騎,加上內鬥中損失的王城軍及王族親衛,目前西肅的兵力不過兩萬餘人,他帶著比西肅多出兩倍有餘的精兵逼臨城下,踏平這塊土地也不過是遲早之事。
大軍很快便建好營帳,他們在營帳周圍撒了一圈的雄黃粉,又燃起篝火,防止毒物靠近。見大軍整備完畢,身著銀色盔甲的女將軍才鬆了一口氣,她脫下頭上沉重的頭盔,就著篝火坐了下來。
她是此次的副帥戎業紅,也是南昆赫赫有名的驍騎郡主,“一柄長槍,十步之內,均非對手”,這句話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南昆與中陵有著姻親關係,戎業紅是前南昆王戎起玉之女,與北堰公主白秦歌、白秦言一般,是被送到中陵和親的,隻不過戎業紅的和親對象並非中陵帝,而是中陵皇子、梁贏的胞弟,梁旭。
梁旭比戎業紅小了三歲,如果不是因為遠征西肅,中陵帝會在這個秋季讓他們完婚。
戎業紅拔開水囊的塞子,剛準備喝點水潤潤乾澀的喉嚨,便聽聞身後有人喚她,這聲音七分刻薄三分尖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她那剛成年不久的“夫君”。
“業紅。”梁旭走了上來,對她道,“大軍剛整備完畢,四周情況我們不太清楚,你眼神好,帶幾個人去附近探探情況。”
戎業紅猛灌幾口水後起身,朝著梁旭拱了拱手,道:“遵命。”
他們不過是政治聯姻,談不上情愛,梁旭樂於利用戎業紅的身份與武力,戎業紅也不過是為疲於奔命自己尋一個落腳之地。
戎業紅並未帶上點兵,她孤身走到大營外,將那沉重的頭盔戴好,找到自己的馬兒,翻上馬背,往營帳外飛奔而去。
夜色逐漸昏暗下來,戎業紅遠遠看見了王城前方透露出篝火微光的雪白營帳,沙漠一望無際,難有藏身之處,但離著這東南方不遠處看起來是有一片綠林,從綠林的角度剛好可以觀察王城及那片營地的情況,戎業紅思索片刻,看了眼灰蒙蒙的夜空,一拉韁繩,朝著綠林行去。
綠林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上一些,鬱鬱蔥蔥的林木中藏著一片翠色的湖泊。
戎業紅下馬,將馬兒牽到灌木叢中,然後自己敏捷地爬上一棵粗壯的大樹,找了個絕佳的方位,將遠處那片營帳的情形儘收眼底。
她自幼便發現自己有著非同尋常的視覺,可以看清數千米之外的地方,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如野獸一般的特征與習性,但她一直很好地隱藏著這個秘密,除了她那已經逝去的父親與兄長,再無他人知曉。
那片營帳一直很安靜,除了幾個輪流巡邏的士兵外,並未有其他的動作。
直到夜深時,有個人影從營帳中走出,孤身朝著這片綠林而來,那人穿著暗色的鬥篷,難以分辨性彆,但戎業紅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身下的坐騎,是一隻渾身生著銀色毛皮、體型十分健碩的大虎。
他們離這越來越近,戎業紅將自己藏在樹冠中,扒著樹葉觀察來人的一舉一動。那人進入綠林後,徑直來到湖泊邊上,銀白的大虎跟在她身側,時不時蹭蹭她,像隻黏人的貓。
戎業紅握緊手裡的長槍,眉頭緊鎖。
這時,馬兒藏身的灌木叢傳來窸窣聲響,那大虎瞬間壓下前身,警惕地望著灌木叢,進入捕獵時的狀態。見已經暴露,戎業紅掀開鬱鬱蔥蔥的樹葉,矯健一躍,輕盈地落在地上。
那人的視線轉了過來。
“退下。”戎業紅開口,對著身前的大虎道。
那大虎四肢著地,卻比她還要高上一截,聽聞戎業紅的話,它健碩的身軀一怔,隨後像是聽懂她的命令一般,退後了幾步,緩緩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戎業紅轉了轉手中長槍,直指麵前佇立著的人。
隔著幽微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隱藏在鬥篷之下的容貌,那是個同她年紀相仿的女子,生著一頭緋紅的、如海浪一般的長發,兩隻眸子是金蘭異色,看起來既神秘又絢爛。
“你就是西肅的聖女?”戎業紅看到她的紅發時,幾乎就可以確認這個事實,但她還是想親口聽她承認。
雁靈並未回答,她冰冷一笑,反問道:“銀月鎧,狂華槍,南昆郡主在這時候蒞臨我西川,是已經站在中陵那邊,意欲與我們為敵了?”
一片沉默。
“此事,非我本意。”戎業紅長槍一甩,她本想解釋些什麼,但看著雁靈冷漠的神色,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於是她歎了口氣,道,“多說無益,我們,沙場上見。”
說罷,戎業紅也不多停留,她心知若是此時於此地交手,互相都討不到什麼好處,於是她從灌木叢中牽出馬兒,縱身而上,往著綠林外而去。
雁靈並未攔住她,隻是沉默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麵色無波。
“阿麗,您為何放走她?”
另一側的樹叢裡,阿桑雙手緊握著月刀,從中走了出來。
“大概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雁靈頓了頓,隨後轉開話題,“明日兩軍必會交戰,此次中陵帶來了投石車與攻城車,對方有三個統帥,我一人在前線分身乏術,恐無法顧及後方,所以,我需要你替我從後方破壞他們的投石車與攻城車。”
“謹遵您的命令。”阿桑微微彎腰,對雁靈行了個禮。
雁靈看著阿桑的模樣,神色柔和了幾分,她卷起指頭,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曾經那個瘦弱的少年,如今已經比她還要高上幾分,他的左臉上有一道駭人的傷疤,使他看起來像一匹冷峻又陰翳的孤狼,這樣的少年,在看向自己時,眼底卻充滿了孺慕與依戀。
她伸手,挑起阿桑耳邊幾縷散亂的烏色碎發,道:“你的辮子散了。”
阿桑抿了抿嘴,答道:“大抵是這些日邊境風沙太大的緣故……反正,有鬥篷遮擋著,亂了也無礙。”
阿桑本想著雁靈會就此讓他離開,誰知雁靈一把解開了他的所有辮子,阿桑先是一愣,隨後乖乖地低下頭,任雁靈折騰,就像在魍魎岩的洞窟裡,雁靈初次給他紮頭發那般。
在天沅山時,他幾乎每日都會替雁靈梳頭。雁靈是他的師父,於他有救命之恩、重塑之恩、教導之恩,除此以外,也從未要求過他什麼。
兩年間,他遍尋西川,每日在現實與回憶之中掙紮,為了打探消息,他扮成引路人,帶領商隊來返城池之間,瘋的時候,他也曾隻身闖入中陵駐紮在漠裡的軍營,將那裡攪得血肉模糊。
他手中的月刀飲血無數,自以為已心若玄鐵、堅不可摧,可在雁靈回來後,他所有的心防最終都融作鏽水。
如今,他為雁靈做的任何事,都是他的心甘情願,哪怕雁靈要他明日孤身殺入敵軍送死,他也絕無二話。
他垂著眸子,看著雁靈熟練地將他的頭發分成一綹一綹,再紮成一條一條如麥穗一樣的小辮子。
“阿桑。”雁靈低聲道,“等此次西川戰事結束,你便回去北堰吧。”
“阿麗?”阿桑一愣,隨後立刻駁道,“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守在阿麗身邊……”
他看著雁靈在夜色中平靜淡漠的神色,如鯁在喉,許久,他哽咽道。
“不要再讓我離開……”
——不要像上次在雪牧城外那般,輕易地離去,然後在我的心頭留下一個瘡口,一生都無法愈合。
“我當年救下你時,你對我說過,你想擁有可以歸家的勇氣,想在那些屠刀砍來時,能不再是棚中待宰的牛羊……如今,你已經做到了。”雁靈緩緩道,“你不能一輩子在西肅、在我的身側當阿桑。”
夜風吹過,撩起她緋色的長發,借著朦朧的月光,他們四目相對。
“白夷雪。”雁靈頓了頓,“北堰還有人在等你,此戰過後,你便可以歸家了。”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