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兒趴在桌案上,眼神茫然不已,嘴裡仍喃喃說道:“陛下跟皇後娘娘怎麼會同意呢?”
趙成嵐笑而不語,盤腿坐在矮幾前親自煮茶,侍女捧著糕點進來,在桌案與矮幾上各擺了一份,然後儘數退出寢殿。
趙成嵐屏退了眾人,方道:“坐那麼遠乾什麼?過來陪我。”
舟兒慢吞吞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四處尋找蒲墊,趙成嵐笑了一聲遞出手去,拉著他在懷裡坐下。
趙成嵐單手摟著他,另一隻手端著茶杯喝了一口,又問:“喝不喝?”
舟兒臉紅得仿佛燒起來一般,怯怯搖了搖頭。
趙成嵐仍是喂給他喝了一口,又端起糕點碟子道:“吃嗎?”
舟兒目光盈盈看向那疊荷花酥,他捧過碟子抿起笑容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賞了我一枚荷花酥。”
趙成嵐忽的笑起來,眼神一瞬間柔和下來,摟緊了他問道:“我那時候是何模樣?”
舟兒笑眯眯說:“你讓我學狗叫,然後賞了我一枚荷花酥。”
趙成嵐麵色一黑,滿臉不自在道:“胡說八道,我豈會是這般德行?你必然是記錯了。”
舟兒笑而不語,他把碟子擺回桌頭,親熱地靠進趙成嵐懷裡,軟軟說道:“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如今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覺得難受了。”
趙成嵐蹭了蹭他的額頭,微不可聞歎了一聲。
舟兒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成親的時候,父親會來嗎?”
趙成嵐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問道:“你想他來嗎?”
舟兒悶悶道:“他總歸是我父親,又是九州哥哥的老師,隻是我擔心他若是不想來,我還貿貿然請他,他會不會不高興。”
趙成嵐不置可否道:“他來與不來,你見了他都不可再叫父親,太子妃如今姓夏,長於平湖州,禮製不能亂。”
“嗯。”舟兒看了趙成嵐一眼,怯生生又問道,“那大二和二哥來嗎?”
趙成嵐淡淡道:“他們外放做官,非召不得回皇城,且山高路遠,許是來不了了。”
舟兒嘀嘀咕咕道:“我也不想我二哥來。”
趙成嵐嗤的一笑:“你真是個醋壇子。”
舟兒扁了扁嘴,可憐巴巴道:“還不是怪你,誰叫你喜歡他。”
趙成嵐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如今真是有嘴說不清,你記性好,你仔細想想,我何時說過喜歡他,哪一回不是你胡思亂想亂吃醋。”
舟兒揪著眉頭陷入了迷茫困頓中,許久才說:“二哥親口與我說的。”
趙成嵐蹙眉道:“他謊話連篇,又自作多情。”
舟兒眉頭緊鎖道:“你賞了他許多東西呢。”
趙成嵐挑眉道:“我對你這般喜歡,你見我賞你什麼好東西了嗎?那些不過是用來打賞的俗物。”他一言兩語解釋不清,隨口說罷了,左右他的舟兒也想不明白。
舟兒遲疑道:“你還為他掉眼淚呢。”
趙成嵐氣極反笑道:“我那日是被你氣得掉了眼淚,偏你愛胡思亂想。”
舟兒苦著臉不自在道:“你還給他做衣裳呢,還拿他不要穿的衣裳送我。”
趙成嵐怔了怔,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許久才道:“怪不得你那日與我使性子,你這傻子,我趙成嵐是什麼人,幾件衣裳罷了,還拿舊衣裳打發你?他借用過我府裡繡娘,他身段與你差不多,不過是按照他的身段改小一輪廓,重新製衣,你這小腦袋瓜子裡成天都想什麼?”
“啊?我那件衣裳留在卷宗庫沒有拿。”他說罷就要站起身。
趙成嵐哭笑不得把他按回懷裡,笑罵道:“你這會兒去拿什麼?”
舟兒垂頭喪氣道:“我真是個傻子。”
趙成嵐忍俊不禁,摟著他細細親熱一會兒,見他今日低眉順眼十分柔順,禁不住說道:“明日母後派嬤嬤去照顧你,再見麵就沒有這般容易了。”
舟兒摟著他的脖子道:“我今日好好陪你,過幾日再去拿衣裳。”
趙成嵐細啄他的嘴唇,蠱惑般說道:“本想饒你到新婚夜,隻是......”趙成嵐氣息不穩,迫切地吮吸懷中人的唇舌,手掌摩挲幾下,輕巧解開腰帶。
舟兒身體一顫,目光中深含著哀求。
趙成嵐聲音嘶啞道:“不做到最後,隻是想抱抱你,親親你......”
舟兒未置可否,隻麵紅耳赤靠進他懷裡。
趙成嵐打橫將人抱起,逐步走向床榻。
*** ***
皇太後吃著禦膳房呈來的燕窩,聞言微微抬了抬眼梢,抬抬手讓侍女將燕窩拿下去。
皇後溫溫笑著,雙手交疊姿態端莊坐在椅子裡,柔聲說道:“夏大人如今正得陛下重用,很是得力。”
皇太後不明意味笑了聲,從羅漢床上站起來,緩步又去窗邊的玫瑰椅上落座,盤了幾下佛珠方緩緩說道:“這話旁人說說也就罷了,你從何說起?聖上今日可以重用他,明日就可以拋去腦後,夏九州不是什麼人物,如何與你父親鎮國公相提並論?”
皇後起身走到皇太後身旁,麵色從容又道:“臣妾知道母後心疼嵐兒,嵐兒這幾年勤於朝政,婚事一拖就到了二十六歲,也屬實有些晚了。”
皇太後歎了一口,把佛珠輕輕擺在手邊茶幾上,感慨道:“今時不同往日,當年聖上與端王爭嫡,鬨得皇城腥風血雨,也因為此事,聖上對嵐兒鼎力扶持,嵐兒這太子之位坐得雖苦悶,卻也穩當,他享慣了榮華富貴,自然不以為意,如今竟想要如花美眷,真是世事變化無常。”
皇後苦笑著不敢接話,目光隨意看著皇太後領間藤蔓圖紋,不與誰對視。
皇太後又歎:“嵐兒性格向來不偏執,如今發了狠勁,卻也拿他沒辦法,萬一真惹急了眼,事情反而不美。”
皇後驀然笑起,也歎道:“臣妾想著,咱們若是不依他,他養成外室反倒更難聽,不如娶回太子府,一則稱了嵐兒的心,也免得他終日鬱鬱寡歡,二則嵐兒也甚少提什麼要求,不如讓他放肆一回,也全一全陛下與臣妾的父母之心。”
皇太後笑著搖了搖頭,哼笑道:“哪裡是來問哀家的意思,不過是來說一聲罷了。”
皇後連忙站起身,穩步走去,恭恭順順道:“此事自然還是得母後定奪,臣妾豈敢托大。”
“坐著說話,此事既已至此,縱有再多挑剔,咱們也藏進肚子裡,沒得讓咱們來當這個惡人。”皇太後笑歎了一聲,眉宇間多了一抹慈愛,“那孩子除了出身不高,品行容貌如何?”
皇後笑容一滯,隨即笑開道:“容貌自然是頂好的,否則也不會叫嵐兒失了心智。性格也不諂媚,十分柔順內斂。”
見皇後那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道除了容貌也無甚優點,皇太後心中不喜,緊緊抿著唇,卻並不說任何一句難聽的話。
皇後遲疑半晌說道:“規矩差了些,不太懂禮數,細問了嵐兒,說是從前在家裡悶頭讀書不出門,沒人教過他什麼,日後仔細教他就是了。”
皇太後打量著皇後麵色,冷聲道:“彆拐彎抹角的,說吧。”
皇後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略有些憨傻。”
皇太後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道:“哀家原當他是個狐媚子,你如今卻道他是個傻子?”
皇後連忙改口道:“倒也不是傻子,隻是有些沒頭沒腦的,腦子轉不過彎來,不甚聰明。”
皇太後連連吸氣,臉色倏變,看向皇後的眼眸充斥著冷冽。
正僵持不下時,侍女來報,三皇子來請安。
皇太後稍緩了些怒氣,叫人把趙北辰請進來。
趙北辰大步流星進來,恭敬請了安,全然不看兩人麵色,笑吟吟就說:“安親王府上好熱鬨啊,比兒臣那熱鬨多了。”他不安分地拿了桌上粉瓷紅柳葉橄欖瓶來看,又說:“皇祖母這裡怎得添了這麼嬌俏的瓷器,倒像是二皇兄平日裡喜歡的。”
皇太後慈眉善目笑道:“他哪有什麼喜歡的?他平日裡圖新鮮,最是喜新厭舊。”
趙北辰哈哈一樂,放下橄欖瓶,大剌剌在椅子裡坐下,笑說:“兒臣覺著他對沈容倒是癡情,也難喜新厭舊。”
皇太後好氣又好笑,當下自然是喜歡的,腦袋一熱皇子都不肯做,非去給沈容當赤子,日後白頭偕老倒也罷了,倘若有一日厭棄了沈容,那才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皇太後忽然心念一動,問道:“哀家聽說,你與夏九州的弟弟關係要好,日前還帶著他入宮赴茶宴?”
趙北辰驀地一驚,想起前日趙成嵐在茶宴上那一翻恣意言論,心中翻江倒海有許多疑問,隻是太子的事情向來是大事,他也避了幾日風頭,看看形勢再說。
趙北辰笑笑說:“他從前在刑部任職,兒臣領差事第一日,他就幫兒臣抓了個通緝犯,皇祖母忘了?就是他。”
皇太後回憶了半晌道:“確有此事,他既在刑部任職,又能替你抓通緝犯,想來不是愚鈍之人。”
趙北辰脫口而出道:“那倒不是,確實愚鈍,憨頭憨腦的,極是好騙。”他說罷又有些懊惱,改口又道:“他雖腦袋空空,卻有旁的本事,他記憶力甚好,過目不忘,四五歲時候的事情還都記得一清二楚,看過一遍的東西當下就能倒背如流。”
皇後心驚,頻頻看向趙北辰,見他不似說謊,又去看皇太後麵色,果真見她麵色好了些許。
皇後心裡頓時有了底氣,這孩子也並非隻有美貌可以拿出來說,倒也有些旁人所不能及的東西。尤其這話從趙北辰嘴裡說出來,更是令她麵上有光。
趙北辰又說:“太尉大人試了他幾次,不特意叫他背什麼,隻讓他把卷宗都看一遍,隔了半年再來試他,他仍能將那些卷宗一五一十默寫下來,他當年忽然辭官去江南,太尉大人痛心疾首了幾個月,人都瘦了一大圈。”
皇太後驚詫了一瞬,又笑道:“瞧你誇張,章之橋不是不成體統之人。”
趙北辰笑笑,雖不知茶宴那日到底怎麼回事,卻也不能叫行舟吃排頭,總得往他臉上貼貼金,說的是誇張了些,卻也不是胡編亂造,行舟確實有本事而不自知。
皇太後笑罷又歎氣:“要這般聰明作甚,日後進了太子府也是相夫教子,這般本事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
趙北辰臉上笑容戛然而止,瞪圓眼睛問道:“太子大哥定了誰?”
皇後無奈笑道:“舟兒,都說了這麼一會兒了,你這孩子也是不經人事,日後他是你皇嫂,從前也就罷了,以後不許與他交往過密。”
趙北辰麵色大變,又是驚慌又是懊惱又是古怪,良久才問:“太子大哥與行舟?”
皇太後故作惱怒道:“好了,不許多問。”
趙北辰噤了聲,悶歎著喝了口茶,見皇太後與皇後還要說話,行了禮借口先回去了。
趙北辰黑著臉坐上馬車,一路去了太尉府,不等通報橫衝直撞進去,一腳踹開章之橋書房門,厲聲道:“旁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章之橋正架著二郎腿打哈欠,聞言無奈道:“又發什麼顛?”
趙北辰氣得叉腰在房內來回踱步,罵道:“行舟才回來幾日?他們肯定不是最近好上的,行舟離開前半年,日夜住在卷宗司,你肯定知道什麼,都瞞著我是吧!”
“喲,你腦子倒是轉得快。”章之橋略微正經些,“行舟在認識你之前就被太子纏上了。”
“這麼早?”趙北辰連連搖頭,咬牙切齒道,“太子大哥不講武德,行舟也不講道義,都當我外人呢。”
章之橋笑說:“太子行事小心,行舟也木訥,未必是故意瞞你。”
“他們各有各的道理,我姑且不與他們計較,可你呢?你竟也瞞著我!”趙北辰抄起手邊沉香木硯屏向著章之橋砸了過去,章之橋閃身躲過,硯屏落了地摔出一個裂口,趙北辰不依不饒,又抄起瓷瓶砸了過去,章之橋眼神一凜,躲也不是挨也不是,眼睜睜看著瓷瓶摔成粉碎。
章之橋氣憤道:“你給我適可而止!我這屋子裡才幾件值錢的東西?都被你給砸光了!”
趙北辰勾唇笑道:“你天煞孤星斷子絕孫,要什麼值錢的東西流傳百世?”
章之橋實在無法,哄著他道:“我錯,是我錯,殿下要如何處置,儘管說來,隻高抬貴手饒了我這荷包吧。”
趙北辰氣悶至極,推開章之橋坐進椅子裡,悶了半天說道:“不行,這樁親事我不同意,咱們想個法子搞砸它!”
章之橋摸摸鼻子坐遠了些,托著腮道:“我是天煞孤星不錯,卻也不想英年早逝,再者說這親事與你何乾?”
趙北辰惱怒道:“話不是這麼說,與我無關,可與你有關啊,章如薇可是你妹妹,太子大哥若是娶了行舟,還有你妹妹立足之地嗎?”
章之橋哈哈一笑道:“你可彆忽悠我,一則如薇生了璟熙,行舟是赤子,璟熙必是要記在他名下,今後便是太子嫡長子,二則行舟性格如何,你比我知道,他進了太子府,這府裡女子就屬如薇身份最高,她有什麼不痛快的?”
趙北辰喘著怒氣,紅著眼道:“你就是不幫我了?”
章之橋挑眉道:“一則,我沒什麼理由幫你,我既非太子黨也非三皇子黨,咱們什麼交情?二則,你哪裡不痛快,非要搞砸這樁親事?”
趙北辰鼓著腮道:“我就是不痛快什麼好事都被太子大哥占了。”
章之橋罵道:“我看你是吃飽了閒的。”
趙北辰睨他一眼,站起身道:“你這裡沒意思,不玩兒了,我走了。”
章之橋看著地上一地碎片,忍了半晌道:“賠了錢再走。”
趙北辰怒踹他一腳,摸了一個金錠子扔給他。
*** ***
五月十五,二皇子大婚,南城所有百姓湧上街頭,鑼鼓喧天熱鬨非凡。
舟兒在書房裡寫了一日的喜字,趙成嵐醉意熏熏來時,他剛準備休息,仰麵見趙成嵐一襲酒氣,展顏笑道:“你喝了這麼多酒怎麼還來?”
舟兒從椅子裡站起來,繞至桌前擁住趙成嵐的腰,親熱笑看著他。
“略喝兩杯罷了,就在附近吃席豈能不來看你?”趙成嵐親了親他的額頭,“這麼晚還在寫字?”
舟兒倏地臉紅,小聲說道:“咱們成親的時候,許是用得上。”
趙成嵐按住他的後腦勺,忽然親了下來,含著他的嘴唇廝磨了半晌,聲音嘶啞道:“隨我回太子府住幾日。”
舟兒怯怯道:“教養嬤嬤讓我好好在家裡待著,不許我去太子府留宿。”
趙成嵐放柔聲音,哄著道:“隻一兩日就送你回來。”
舟兒扭扭捏捏下不了決定。
趙成嵐板下臉道:“這才幾日,你就這般不聽我話了?早知如此,就不該讓教養嬤嬤過來管你!你不想我就算了。”
他說罷轉身即走,舟兒期期艾艾站在原地,想追又不敢追。
趙成嵐走出兩步,見他家舟兒不上當,又隻能轉身來哄,連哄帶騙道:“決計不騙你,隻兩三日就送你回來。”
舟兒嘀咕道:“等我收拾好桌子,與洪叔說一聲再去。”
趙成嵐得償所願,端起桌上涼了的茶水喝了幾口,耐心等他收桌子。
磨磨蹭蹭回到太子府已是深夜,近來舟兒時常被接來太子府吃飯喝茶,但留宿還是第一回,他之前來時曾在這裡午睡過,倒也無甚不自在,趙成嵐哄他去沐浴便順從去了。
趙成嵐把人哄去了太子府,翌日就被皇後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他半點不自重,還未成婚就把太子妃接去府裡居住。
赤子雖不似女子這般養於深宅後院,但白日裡見一見便也罷了,竟還留他過夜,委實是不像話。
趙成嵐挨訓的當日,皇後把舟兒接入宮中住下,不許他們再見。
趙成嵐得不償失,懊惱至極。
舟兒在宮裡住了三個月,成婚前一個月皇後才放他出宮,這三月裡,趙成嵐日日都去請安,把皇後都給氣笑了,從前也不曾見他這般孝順,如今倒是每日過來問候,一日不肯落下。
趙成嵐與心愛之人親近過幾次,如今食髓知味,一日不見便心癢難耐,倒像是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即便吃不著摸不到,見一麵也是好的。
皇後見他近來雖有些輕佻,卻比之前幾年心情愉悅了許多,從前雖勤於政務,卻總是抑鬱陰沉,令人憂心,如今儼然變了個人,精神容光煥發,公務也不曾懈怠,卻與那日聖上所說,有他幾分年少時的俊逸模樣。
中秋夜宴,皇後留舟兒在宮裡參加宴席,翌日再回夏府備婚。
皇後初見時不喜舟兒怯懦木訥,相處了三月倒是越發見他可愛,且她細想過幾回,如今嵐兒對他癡迷,他若性格驕矜又有城府,怕也不是什麼好事。琴棋書畫刺繡女紅這些不會也罷,他記憶力甚好,慢慢教些管賬持家的本事,日久天長也未必學不好。
八月十六,馬車送行舟出宮,他撩著簾子往外看,卻見馬車未朝城南駛去,竟是朝著城西而去,既非太子府的方向,也非夏府。
他這幾月見了太多搞不明白的東西,如今頗有些隨遇而安的心態,待馬車駛停,車簾掀開,卻豁然看見夏九州嬉皮笑臉站在車前。
舟兒笑逐顏開,趕緊下了馬車,笑問道:“九州哥哥,你怎麼在這裡?”
夏九州努了努嘴,叫他抬頭看。
舟兒仰麵看去,麵前是一座修繕精美的府邸,紅牆黑瓦十分氣派,門口兩隻石獅子亦是一派威武。
匾額上赫然寫著夏侍郎府。
舟兒納悶看著夏九州。
夏九州笑眯眯道:“內務府來人說,咱們那三進的小宅子擺不下你的嫁妝箱籠,太子殿下恰有一座四進的宅子閒置著,拿來賞了我,你下月就在這裡出嫁。”
舟兒驚愕道:“我才多少嫁妝,怎麼會擺不下?”
夏九州笑笑不說話,領他進門,垂花門進來正院的六間廂房撥了出來給典司院與內務府暫用,他們穿過人群,到了後院才豁然清靜下來。
夏九州領他去看後院的廂房,東西廂房六間堆滿了成山成海的紅色箱籠,夏九州與洪叔如今住在後罩房,正房暫時騰出來給行舟住,等他出嫁後再行調整。
舟兒揪著眉頭,著急說道:“這般鋪張浪費,你以後娶妻哪裡還有聘禮銀子?”
夏九州哈哈笑了笑,從善如流道:“二百五十六抬嫁妝,大多都是空的,擺擺麵子罷了。”
舟兒怔了怔,倏地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還是你聰明。”他複又笑起來說道:“我這幾月在宮裡寫了不少喜字呢,如今還趕得及拿來用,我都帶回來了。”
夏九州笑吟吟點頭,攜他去正房看看,又說:“這幾日府裡雜亂,你在房裡好好待著彆出來,彆又冒冒失失磕著碰著。”
舟兒頷首道:“我還是寫寫字吧,彆的還缺什麼,用不用我幫忙?”
夏九州哭笑不得道:“用得上你的時候,必定叫你。”
舟兒抿著唇笑了笑,慢吞吞坐進椅子裡,捧著腦袋說:“還有二十幾日呢,皇後娘娘說,這幾日不能再見太子殿下,也不知他想不想我。”
夏九州無奈搖搖頭,悄然離去,徒留他一人胡思亂想。
他走進庭院裡,又去看那嫁妝箱籠,笑得合不攏嘴道:“二百萬嫁妝,哈哈哈哈,二百萬,真是光耀我夏家門楣。”
洪叔笑道:“你今日要回左府吃飯。”
“忘了。”夏九州拍了拍腦袋,“趕緊備車,一會兒該遲了。”
舟兒發了會兒呆,聽說夏九州要出去,連忙出來要送他,又被嬤嬤趕著回了房。
他待著實在無聊,遣嬤嬤去前院問問是否要幫忙,嬤嬤心裡無奈至極,卻也隻能順著他,太子妃受寵,皇後與太子都疼他,但凡身上長眼睛帶耳朵的都知道,太子如今疼他疼得沒了邊,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每日吃了什麼,吃了幾口,說了什麼,咳嗽了幾聲,事無巨細通通都要問,半點不得馬虎,好在太子雖嚴苛,太子妃倒是不磨人,與人為善,也從不挑剔。
嬤嬤去了前院,他們離宮時帶了許多仆從,如今正忙著收拾,另跟出來兩名禦廚,正在膳房裡備午膳,侍從把太子妃這幾月寫的喜字搬去東廂房,親自交給了公孫侍郎,大致點了點說:“太子妃日前寫錯幾張,令擇了紅紙補上,一共一萬張,大人您點點。”
公孫侍郎一臉苦笑道:“不必點了,太子妃心細,哪裡會錯,一共二十兩銀子,托大人轉交。”
嬤嬤恰進門,見狀問道:“公孫大人,太子妃遣奴婢來問問,是否還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公孫侍郎哭笑不得,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撓撓頭說:“嬤嬤請先回去,眼下晌午,太子妃也該用午膳了,待我略想想,午後再請嬤嬤過來。”
嬤嬤笑歎一聲,點點頭去了。
公孫侍郎坐進椅子裡,拿蒲扇搖了搖風,錢譽在旁黑著臉,幾乎是咬碎了牙齦。
公孫侍郎拿蒲扇打他的腦袋,笑罵道:“又不曾罰你,也不曾訓你罵你,你倒是黑著臉半點不見喜氣,我從前如何與你說的?逢人就笑,笑口常開,方能在典司院長久。”
錢譽哽聲道:“雖無人訓我,我卻心裡懊惱,也戰戰兢兢了許多日。”
“活該你長個教訓。”公孫侍郎笑歎道,“所謂察言觀色,並非隨波逐流,你要學的還多著呢,趕緊的,找些輕鬆的差事出來。”
*** ***
夏九州喜氣洋洋進了左府大門,又見門庭冷落,連忙斂起笑,溫溫諾諾去了正廳,侍從去稟報了一聲,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卻隻見夫人獨自過來,未見他老師左無涯的身影。
不待夏九州問,夫人歎道:“老爺身子不爽,今日不與我們一道吃飯,咱們吃飯吧。”
夏九州點點頭,移步去了飯廳,兩人滿腹心事吃了飯,待吃過飯奉了茶,夏九州才問道:“老師......喜宴那日來嗎?”
夫人苦歎道:“怕是不願意去了,自從知言外放,他姨娘徐氏在府裡鬨了許多回,老爺親自去了太子府好幾回,想求太子開恩,都當是舟兒惹的禍,對他百般厭棄,如今舟兒當了太子妃不說,還要請他赴喜宴,你讓他如何抬起頭來?他生平最愛顏麵,便是這一場就叫他顏麵儘失。”
夏九州百無聊賴撥了撥茶葉子,低歎道:“舟兒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他對老師心中仍有孺慕之情,否則也不會開口要請他赴宴,百川和知言也是他開了口,太子才恩準他們回皇城一月。”
夫人聞言露出些笑容來,緩緩說道:“月前收到百川家書,他這會兒應該在路上了,迎親日前應當能趕回來。”她說罷又頓了頓,悶聲道:“昨日知言也來了家書,說是路途遙遠,差事脫不開手,不回來了,他當日走的時候就倉促,不曾與家裡作彆,如今又不肯回來,你老師昨日看了信,眼眶都紅了。”
夏九州疲憊歎道:“何苦弄成現在的樣子。”
夫人嗤了一聲,似是冷笑,又似苦笑,“他功利心重,又羞於啟齒,家裡連你四個孩子,三個聰明絕頂,知言當年又受太子器重,他大好的前程就在前麵,卻一步步落了空,心裡自然不痛快,舟兒的阿娘貌美,他吃醉酒犯了錯,才有了舟兒,他總覺得這件事玷汙了他文人的清白,他嘴上不說,心裡一直耿耿於懷。”
夏九州道:“事已至此,師母你也看開點吧。”
夫人搖搖頭,歎道:“我這當母親的也沒臉說誰,從前總覺得舟兒無用,想把他打發遠了,眼不見心不煩,百川時常與我說道舟兒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有擺在心上,如今看來百川外放也好,不必困在這腐朽塵埃的家裡。”
夏九州心裡也無可奈何,一家人本該同舟共濟,左府在盛衰沉浮時選擇拋下了舟兒,如今他當了太子妃,老師又豈有顏麵來沾光。
他猶記得他剛來投奔時,麵上裝得鎮定,心裡惴惴不安,老師當日並不想收留他,來的第二日就叫他寫文章,待看過他文章後方態度大變,請他在府裡長住。左府裡的格局十分古怪,師母是當家主母,但老夫人強勢,處處都要守她的規矩,左知言的生母姨娘又是貴妾,帶來豐厚的嫁妝,整個府裡從上到下混亂不堪,老師夾在當中對任何事都擺出視而不見的態度。他與洪叔雖是住下了,卻受了不少冷眼,那時候舟兒隻有五歲,比同齡人看起來還要小,說話也含含糊糊不清楚,彼時舟兒阿娘還活著,舟兒日子不如之後清苦,偶爾得到些糕點零嘴都會拿來分給他一半,與他親近,也總是誇他,可以說是舟兒陪他度過了那段孤苦無依痛苦不安的歲月。
夏九州夾在中間確實為難,老師再功利,也是他半個父親,如今左府蕭條,眼看著就要倒下了,任誰也扛不起來。
左百川不想扛,他逃脫了這個壓抑的地方,去了更大的天地。
夏九州無法扛,無論他表現得多親近左府,左無涯將幺兒過繼給夏家是不爭的事實,左府落敗顯然有太子的示意,左知言外放也必然是太子所為,他從今往後是太子內兄,豈能悖太子心意。
他是雙龍戲珠命,由真龍捧上天,也由真龍戲耍在掌間。
夏九州稍喝了盞茶,放下賀禮起身要回去,夫人送他出門,遙望他離去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 ***
趙念安正要把桂花糕塞進嘴裡,趙北辰突然猛一拍桌子,大喝一聲道:“有了。”
趙念安手抖了抖,咬了一口道:“有什麼了?”
趙北辰戲謔一笑道:“等喜宴上咱們灌醉太子大哥,叫他洞房不成!”
“無聊。”趙念安喝了口茶壓了壓甜味,慢悠悠道,“誰跟你咱們?我才不喝呢。”
趙北辰爽快道:“你不喝可以,你叫沈容去喝。”
“他酒量也不好的。”趙念安搖搖頭,“我們不陪你鬨。”
趙北辰氣惱道:“你每日這般吃吃喝喝無不無聊?也不找點事情做做。”
趙念安淡淡道:“我不無聊,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就要吃晌午飯,午後在花園裡逛一圈,稍坐坐,沈容就回來了,這一日就過去了。”
趙北辰氣得吐血,罵道:“你這一日也忒短,沈容是什麼金餑餑,這般會打發時間?”
趙念安不耐煩道:“你煩死了,彆來煩我。”
趙北辰無法,也沒得趣,從安王府出來後又去了太尉府,章之橋正在午睡,趙北辰不管不顧衝了進去,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章之橋從夢中驚醒,惱羞成怒道:“如今我這府裡你是來去自如,連我房間也隨意就闖!”
“你又不是什麼大姑娘。”趙北辰拱上床去,把章之橋擠開,平躺著道,“這日子過得真是無聊。”
章之橋背過身去,煩躁道:“你無聊你的,找我作甚,我難得休沐一日,讓我清靜清靜。”
趙北辰側首看他,卻見他背影寬闊,隻著中衣才顯出他身材強壯,章老太爺本是個衙差,也會些仵作的本事,章之橋從小跟著他走南闖北,也練了一身功夫,身體比許多武官更健碩,他便服多是黑衣,穿衣又顯瘦,趙北辰還是第一次意識到章之橋這般魁梧。
趙北辰側過身子托著腮,嘀嘀咕咕道:“我也習武,怎得就不如你高大。”
章之橋不出聲,合著眼睛又想睡。
“近來有沒有好玩兒的案子?”趙北辰湊近了些又說,“欸,你說我去軍營裡鬨一鬨如何?”
章之橋掀起被子蓋住腦袋,悶聲不發一語。
趙北辰實在無趣,惡狠狠打了他幾下,轉身下了床又思考著再去哪處玩。
趙北辰正無處可去,太子府侍衛來請他過府,說是典司院要找他說迎親的事宜。他猛的反應過來,他得去接親啊。
他哈哈一樂,大搖大擺去了太子府,剛坐下就擺架子,仰著臉直言不肯去接親。他父皇兒子雖多,成年的卻沒幾個,趙念安如今當了赤子不能隨意拋頭露麵,也隻剩他這一個成年的親兄弟。
趙成嵐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父皇也縱他,他又軟硬不吃,十分難說話。
趙成嵐親自沏了茶遞給趙北辰,擺好了姿態後卻說:“你回去吧,當我沒找過你,姓趙的堂兄弟多得是。”
趙北辰一口茶嗆進了喉管裡,頓時怒紅了眼,罵道:“你簡直欺人太甚!搶走了行舟,還不把我當兄弟!”
趙成嵐不耐煩道:“你接親到底去不去?”
趙北辰氣惱道:“你想辦法調我去督罪司,審監司我不想待了,沒意思。”
趙成嵐沉默半晌道:“試試吧,一切還是要看父皇心意。”
趙北辰咧嘴一笑:“成交,你痛快,我自然也儘心,保管你迎親日熱熱鬨鬨。”
*** ***
迎親日。
舟兒坐上花轎的時候猶然感覺像是在夢中一般,他原以為此生將在孤獨困苦中度過,回來之後卻仿佛來到了另一片天地。
趙成嵐竟說喜歡他,還對他這般體貼,他如何都想不明白,腦袋裡麵像是擠滿了漿糊。
夏九州背他上花轎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把他摔在地上,蓋頭也險些落了地,周圍傳來哈哈大笑聲,猶屬趙北辰笑得最大聲。
行舟聽不見趙成嵐的聲音,他細細聽了一會兒,卻隱約在風中聞到一股混合著薄荷香氣的蘭花香。
他心潮澎湃坐在花轎裡,成親原是這樣的,不管外麵多熱鬨,花轎多漂亮,自己卻是看不到的,似是從前阿娘說的那般,若為人赤子,將終身困在後院一隅,再也見不到外麵的世界。
即便如此他心裡也並不害怕,是他心甘情願又迫不及待想要踏入這場命運。
花轎從城西抬進皇宮,走了近乎一個時辰,他哈欠連連險些睡過去之時,花轎落了地。
趙成嵐撩開轎簾,彎腰背他下轎。
他趴在趙成嵐後背上,環住他的脖子笑說:“我近來吃胖了。”鑼鼓喧天,鞭炮聲響徹天地,說話聲音消散在風裡。
趙成嵐似是聽見他說話,卻聽不清他說了什麼,稍稍側過頭笑了一聲。
拜堂儀式在宮裡舉行,喜宴在皇宮與太子府各有席麵,今日他們在皇宮住一夜,明日敬過茶之後才回太子府。
拜堂之後,舟兒被送去新房,璟熙被送來壓床,他如今剛會走路,顫顫巍巍在床上走來走去。
舟兒坐去床邊,把孩子抱在懷裡親近,璟熙愛笑,也活潑,與行舟大半月沒見,竟笑嘻嘻去掀他蓋頭,喜娘嚇了一跳,連忙又按回去,嘴裡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吉祥話。
舟兒垂著眼細細看璟熙的模樣,他眉眼與趙成嵐極為相似,也不知趙成嵐小時候是否就長這樣。
他昨夜沒睡好,如今正打瞌睡,抱著孩子上了床想躺躺,懷裡的孩子香噴噴又軟乎乎,兩人抱在一起竟睡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醒來時已是深夜,喜娘催促他坐好,準備鬨新房了,孩子也不知何時被抱走了,他一頭霧水愣了半晌才想起今日新婚,連忙端正坐好,神色緊張聽著外麵動靜。
他家中沒什麼親戚,左百川雖來吃喜宴,卻是安排去了太子府那邊,他如今是夏行舟,按照禮製與左百川已然不是兄弟。
夏府這裡隻夏九州一人,趙成嵐卻有數不清的親兄弟堂兄弟。
夏九州還沒出難題,三兩下門就被拱開了,趙北辰哈哈大笑道:“你這狀元郎光讀書不習武,半點力氣都沒有,忒不能耐!”
舟兒想起今日夏九州背他還險些摔了一跤,忍不住偷偷笑了一聲。
趙成嵐連忙把人都轟了出去,催促喜娘接下來的流程,全然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舟兒從前隻覺得他時而凶巴巴,時而又極儘溫柔,近來才發覺他竟也有這般毛躁的時候。
紅蓋頭被撩開,眼前出現趙成嵐微醺的笑臉,還來不及細看他的模樣,便已被他擁入懷中。
合巹交杯後,眾人被打發出去。
趙成嵐深吸一口氣,喟歎道:“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舟兒笑眯眯,反手擁住趙成嵐。
趙成嵐微微鬆開他一些,細看了他一會兒,湊上前小心翼翼吻住他的嘴唇,溫柔廝磨輾轉,低聲道:“今日不能饒你了。”
舟兒麵頰通紅,垂著眼怯怯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