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腳步匆匆走在前麵,剛踏入庭院,就見他在池塘邊探頭探腦,似是在等我,倏見我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又怯怯地躲著,隻慢騰騰過來向我行禮。
我看他一眼走進塔內,他不緊不慢跟了上來,溫溫坐去一旁的四方桌前。
我還沒坐下,他倒是坐了,我啞然失笑,叫蕭慎去安排人收拾卷宗。
我喊了聲徐月輝的名字,他連忙恭敬過來。
我道:“你領他們一起整理分類,把各州縣的卷宗收拾出來,準備發還回去。”
徐月輝領命,隨著蕭慎安排的人一起上樓,舟兒連忙站起身要跟上去。
我沉下臉道:“你去乾什麼?留下伺候本王。”
他慢吞吞回來,眼神木訥看著我。
我氣惱道:“還不去沏茶?”
他恍然回過神,連忙去沏茶。
李叢在旁偷偷笑了聲,低聲道:“奴才備了些糕點,是否要拿來?”
“拿來吧。”我思忖道,“把折子也拿來,我在這裡批。”
李叢連忙去安排。
舟兒沏了茶來,親手捧到我麵前,我從他手裡接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喝口茶道:“今後隻有皇城的卷宗擺在塔裡,等他們都收拾完了,你有空再慢慢整理。”
他淡淡應了一聲,正準備回座位,李叢提著食盒走了進來,將一碟碟精致的糕點擺在案頭。
我連忙拉住舟兒,笑道:“中午吃飽了嗎?吃塊糕點吧。”
他目光沉沉看著那些糕點,似是在出神,須臾,麵色沉靜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說:“我不愛吃。”
他攥著手悶聲悶氣坐回椅子裡,趴在桌子上不吭聲。
我看了李叢一眼,他連忙去關門,又堵在樓梯口守著。
我負著手走到他身後,這小子實在愛置氣,又沒頭沒腦的,我也實在摸不清楚他的脾氣。
隻是他從來也不與彆人鬨脾氣,隻與我折騰,我心裡竟生出幾分憐愛,越發覺得他可愛動人。
我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哄著他道:“你不愛吃,我就讓人端出去,幾塊糕點罷了,就鬨脾氣。”
他抬起眼看我,甕聲甕氣道:“我沒有鬨脾氣。”
我點點頭,淡淡道:“我今日事忙,還未用午膳,本想吃幾塊糕點墊墊,如此我也不吃了。”
他忽然著急了起來,忙說:“那你吃嘛,你喜歡吃糕點,彆餓壞肚子了。”
我坐回椅子裡,悶聲不語喝著茶,隻慢條斯理地批折子。
他站在原地直勾勾望著我,我抬起頭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些笑容來,他似是鬆了口氣,腳步踮踮朝我跑來,竟哄著我說:“你吃嘛。”
我心裡軟得一塌糊塗,從來都是我哄他,曾幾何時他來哄過我?
我托著腮,笑意盈盈吃了一塊。
他豁然笑了起來,又坐回椅子裡,倒是真的不肯吃一塊糕點。
他既然不愛吃,我也不勉強他,叫李叢把糕點都撤了。
舟兒心思重倒也罷了,想法也奇特,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心機深沉的王公大臣都難應付。
隻是我實在是喜歡,多看他一眼都像是要被勾去了魂,他容貌嬌媚卻不自知,憨傻之中又帶甜美,我一日不見他就想得厲害,見了他又無心辦差,總想逗逗他,與他親近。
既怕過於冒進唐突了他,又要防著父皇與母後,還要整日牽腸掛肚怕他被人給拐跑了。
卷宗司我不能常去,每每過去都要尋一些沾邊的理由,或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去一趟,舟兒近來倒是乖巧,也不與我鬨彆扭,我忙公務時,他便乖乖坐在一旁,或是看卷宗,或是吃東西,見我茶杯空了還知道主動來續茶。
近來趙北辰鮮少來卷宗庫,他如今在審監司當差,刑部要推薦七十名吏役備選,七十人選四十人,上了這備選名單便是九死一生,家裡有門路的自然要走動打點,趙北辰雖然刁鑽刻薄,卻也聰明至極,眼下正是他立功的機會,自然忙得分身乏術。
五月末的時候刑部七司的名單儘數交了上來,我粗粗地看了一眼,果然不見左知言,端午節時,我特意賞了他幾匹料子製夏衣,他勢必到處招搖,審監司司史汪如海必不會將他的名字列入備選名錄。
我近來雖不見左知言,但年節裡的賞賜卻沒有落下他,日前召見林戶院院史周慶鬆時,我甚至誇了他幾句聰慧機敏。
備選名錄裡不見左知言,細修律法的名錄裡,翰林府卻推薦了左無涯。
我兩冊名錄看過都扔在了一旁,入夜去了趟卷宗庫。
許是今夜去晚了,那傻小子竟鎖門睡下了,我心裡想見他,又怕吵他睡覺,隻好叫侍衛用工具從外麵將門打開,躡手躡腳走進那一片黑暗的地堂。
我緩步向裡走去,悄無聲息推開裡間的門,屋子裡一片昏暗,唯有幽幽月光從板欞窗裡落下一絲光亮。
舟兒歪七扭八睡在床榻上,不見半點斯文,薄被一半掉在了地上。
我忍不住想笑,又怕吵醒他,小心翼翼撩開床幔,輕輕在床邊坐下。
他睡得憨熟,呼吸聲疲重,眼簾微微打著顫,無意識撓了撓臉翻過身去。
我這一生規行矩止,從未想過有一日會瘋魔了一般喜歡誰,舟兒說自己膚淺,我又何嘗不是,初時見他美貌,便無端心動,與那些好色之徒有何區彆,我迫不及待想將他納入懷中,卻又怕傷他一絲一毫,他懵懂又憨傻,脆弱得好似琉璃。
我從來不喜自己這身皮囊,它於我是千斤重的枷鎖,我拖著它行了二十三年,除了孤獨與痛苦,我感受不到一絲喜悅,這世上所有人仿佛長了同一張吃人的麵孔,他們臉上帶著笑,嘴角涎著口水,張開爪牙想將我撕成碎片吞噬入腹。
我不否認喜歡他絕色的容顏,我縱使膚淺,卻也愛他對我情有獨鐘癡心不改的模樣,我愛他木訥,愛他固執,愛他沒頭腦的樣子。
他單純懵懂,寬容大度,溫柔善良,內斂含蓄,我如何能數得清他的優點,他完美無瑕,是未經雕琢的璞玉,我卻一無所有,唯有這身華而不實虛假的皮囊,我逐漸慶幸擁有這身皮囊,慶幸自己眾星拱月,方能在芸芸眾生間吸引他的目光。
我撿起掉落在地的被子,輕輕蓋在他身上,他喉間悶哼了一聲,緩緩轉過身來麵向我。
他睡意朦朧抿了抿唇,那柔軟的嘴唇仿佛塗滿了蠱惑的毒藥,不斷誘我靠近。
我心尖發顫,四肢百骸像是麻木了一般僵硬不已,我害怕他突然醒來倉皇受驚,可身體卻失去控製一般逐漸貼近他,直到聞見他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薄荷香氣,我終將乾澀的嘴唇貼了上去。
隻一瞬間我便驚慌抬起身,目光幽深望著他稚氣柔軟的臉。
他沒有醒來的痕跡,隻揉了揉鼻子繼續酣睡。
我倏然鬆了口氣,又心下氣惱,我竟是這般偷偷摸摸不成體統。
我舔了舔嘴唇,躊躇許久,無奈笑了一聲,悄聲退了出去。
*** ***
六月裡天氣炎熱起來,內務府每日派人送三趟冰,我坐在外書房的長榻裡暗自琢磨,也不知舟兒怕不怕熱,尋常他就愛沐浴,身上總是有皂角香氣,如今天熱了,怕是更愛衝涼。
庶民用冰違製,冰塊送去也打眼,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辦法,隻叫仆役去送三餐的時候,拿些冰鎮的果子送去,隻說是泉水鎮的,舟兒呆愣愣的,想必也察覺不出來。
我不由得出神,恍惚又想起那日與舟兒親近,心下當真是懊惱極了,我這般行徑與登徒浪子有何區彆,簡直下流至極。
我一邊懊惱,一邊又覺食髓知味,也並非全然是我錯,我清心寡欲了半年多,他時常眼眸怯怯地望著我,無端端撩撥我心弦,我厭惡胭脂香味,也不曾嘗過誰人口脂,這幾日時常想起那夜畫麵,總覺心猿意馬。
隻是我心虛作祟,在太子府躲了幾日沒去見他,也無心做事,隻心浮氣躁想事情。
李叢攜侍女進來,進了消暑納涼的綠豆湯,我喝了半碗問道:“舟兒喝了嗎?”
李叢笑說:“小公子今日回家去了,昨日午後喝了一碗,還納悶為何冰涼,與他說放了薄荷,他倒也信。”
我笑歎著搖了搖頭,這小傻子。
我放下碗,又拿折扇出來擺弄,說道:“卷宗庫雜亂,夏日蚊蟲也多,你注意些。”
李叢應承道:“奴才明白,雜役房那裡也每日派人偷摸去打掃,角角落落都拾掇乾淨,擺了驅蟲的藥草,卷宗庫那裡,小公子每日與徐月輝一起打掃,每日雖進出人流多,但裡間隔開了,倒也清淨利落。”
我淡淡應了一聲,抬眼問道:“徐月輝規矩嗎?”
李叢笑說:“規矩,他近日相看了一門親事,基本已經定下來了。”
“那就好。”我又端起碗喝了兩勺,垂著眸子問道,“左知言相看順利嗎?”
李叢道:“還不曾正經去相看,但近來與林戶院院史周慶鬆極熱絡,想必也快了。”
我不明意味笑了笑。
外麵有侍從來稟報,說是參謀院院史許紓岑求見,我擺下碗,揉了揉眉心,他今日過來,想必是為了左無涯的事情。
如今刑部、兵部、相部這三部,三品以上人員調動由父皇親自任命,內務府、翰林府、太醫府這三府,三品以上升遷由各府總管提薦,經參謀院院史許紓岑同意,再由我首肯,最後呈父皇決斷。
翰林府去年原想提左無涯為二品大學士,許是因為我打了舟兒四十大板,此事擱置了一年,今年翰林府仍是提薦左無涯升二品,並提名他去細修律法。
此事我如鯁在喉,實在難受,壓了兩個月沒有給答複。於公,左無涯雖有學識,可放眼翰林府哪位學士不是滿腹經綸,於私,他實在功利,旁人可以拜高踩低,趨炎附勢,可他是舟兒父親,豈能對他這般冷落,就因為他讀不好書,不如兩位兄長出色,便對他置之不理。
又因為他是舟兒父親,因為舟兒對他無怨無恨,我對他實難下手。
我叫李叢打發許紓岑離開,打算再壓一個月。
正煩悶時,蕭慎遣人來報,舟兒去了周慶鬆府上喝茶相看。
我氣得拍案而起,身體止不住地發抖,我對他視若珍寶處處小心,連根頭發絲都不舍得他掉,日日圍著他轉,捧著他哄著他,他口口聲聲喜歡我,一轉眼卻去與人相看。
我忍著勃然大怒,對李叢道:“馬上備車!”
李叢慌張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