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今晨卻突然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晌午。
我睡眼惺忪坐在床榻上,連連打著哈欠。
許是聽見我起床的動靜,嬤嬤進來伺候我洗漱,又替我穿衣疊被,我難為情極了,從前都是自己照顧自己,隻是請洪叔幫我燒燒水洗洗衣裳罷了。
我伸著懶腰走進庭院裡,一切平靜如常,夏九州上朝還未歸,院子裡隻有仆役們正常進出,洪叔見我起身,招呼我過去吃飯。
我笑眯眯走進飯廳,直接吃起了午飯。
洪叔露出憨笑道:“許久沒見你心情這麼好了。”
我嘿嘿笑了笑,說道:“昨日做了個好夢。”
洪叔笑問:“今日還出門嗎?”
我陡然想起父親,心中又有些煎熬,忍不住說:“我想去學士府看看。”
洪叔往我碗裡夾了菜,淡淡道:“去吧,我陪你去。”
我小聲道:“你不要告訴九州哥哥,好嗎?我不想他擔心。”
洪叔答應下來,連連勸我吃菜。
吃過飯洪叔親自駕著馬車帶我出門,經過相府門口的時候,我心裡一個激靈,昨日太子說要與我成親,不知是不是做夢,若是真的,不知道我有沒有這麼多紅燈籠。
馬車行至學士府門口,我惴惴不安下了地,轉頭對洪叔道:“我自己進去吧。”
洪叔沉默了一會兒道:“舟兒,昨晚少爺找我說話,叫我最近看住你。”
我木訥看著他。
洪叔突然笑起來:“洪叔信你不是做夢,你如今美夢成真,也該多些自信,緣聚緣散,兩廂痛快。”
我微微笑起來,點頭進去。
正門管事見我進去,吃了一驚,連忙去稟報,我見無人攔我,便一路朝著茶廳走去。
府裡如今蕭條了許多,大哥二哥都外放做官,我與夏九州也搬出去,府裡麵就隻剩父親母親與二哥生母姨娘。
一路走進茶廳,目之所及府裡的擺置與從前並無不同,我卻感覺滿眼陌生,我明明在這裡長大,卻總覺得像是借住,如今時隔兩年回到這裡,竟沒有任何懷念,隻餘濃濃的不安。
我走進茶廳,緩慢坐進椅子裡,長長歎了口氣。
侍女奉茶過來,我剛接過,就見母親急匆匆走來,我連忙放下茶盞,向她恭敬請安。
猶記得我兒時,母親是爽朗痛快地做派,說話做事都極其利落,如今卻穿著深色的衣裳,整個人昏沉沉似的。
母親見了我,露出苦笑道:“兩年多不見,你長大了不少,從前極少穿淺色的衣裳,如今看來全然像變了個模樣。”
我恍惚未覺,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長袍,身上的衣裳是去年在平湖州買的,我平日冒失,容易弄臟衣裳,平湖州的衣裳便宜,洪叔便給我買了許多精致好看的,說是不怕費銀子,細細想來,我似乎許久沒穿過那些老氣橫秋的衣裳了。
母親示意我坐下,我端正坐好,方問道:“大哥近來如何了,有沒有寫家書回來?”
母親麵色落寞,點頭道:“百川如今都好,他雖外放,卻不是什麼窮鄉僻壤的地方,都還好。”
我苦澀道:“我沒想到大哥會因為我與父親吵架,若是他過得不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母親眼中含著淚,許久才說:“你不必自責,也並非全然為你,你父親好顏麵,百川是他嫡長子,科舉落榜兩次,讀書一直讀不出來,被你父親壓得很辛苦,他其實心裡不愛讀書,他想習武從軍已經許多年,如今雖考中了榜眼,卻也並非他所求。”
我悶悶道:“這些事情,我從來不知道。”
母親擦了擦眼睛道:“我也是近來才知道,外放做官未必不好,百川如今自由了。”
我點了點頭,喝了幾口茶。想起父親,我遲疑道:“父親近來如何?大哥二哥如今都外放做官,家裡沒什麼人氣,不如我搬回來住幾日吧。”
母親麵色微微變了變,忍了許久才說:“行舟,你今後不要回來了。”
我心中一沉,來時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親耳聽見卻還是忍不住心酸。
母親悶歎道:“知言從前受太子寵信,左府也跟著風光,知言天資聰穎又能言會道,你父親麵上有光自然更疼他,如今他得罪了太子,府裡光景一落千丈,你父親在翰林府也屢遭冷眼,從你被太子打了四十大板開始,府裡一日不如一日,更有傳言說,知言是被你連累,才會被太子厭棄,你父親如今已經怕了你了。”
我苦笑道:“父親到底是喜歡顏麵,還是喜歡榮華富貴?家裡出了狀元,出了榜眼,難道還不夠顏麵嗎?”
“行舟,榮華富貴就是顏麵,人活一口氣,你父親正值壯年,他也想奔前程。”母親不厭其煩道,“行舟,算了吧。”
我沉默不語,無論如何我都想見父親一麵,聽他親口說一次。
我悶坐著喝了幾口茶,忽問道:“二哥被太子厭棄是怎麼回事?”
母親歎氣道:“我們也不甚清楚,聽百川說了一嘴,罵了他幾句活該,說到底貴人主子們的心思難測,伴君如伴虎,百川選擇了與知言不同的道路,如今想來興許是一件好事。”
我默默聽著不出聲,總說君心難測,可又有幾人對他用過真心。
我喝了兩盞茶,母親見我不肯走,無奈之下也隻好陪我等。
近酉時的時候,父親才回來,侍從來報,父親知道我在茶廳,徑直回書房了。
母親麵色慚愧望著我。
我苦澀笑了笑,心情平靜向著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緊緊閉著,裡麵沒有動靜,我伸手敲了敲門,父親不曾來開門,隻隔著門說:“你回去吧。”
我隱約感覺到,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見父親,我沒辦法在此刻抽身離去,我倒退幾步,用力撞在門上,一下又一下,聽著房門發出哐哐聲響。
父親煩躁不堪拉開門,我腳下趔趄摔在地上,腳腕刺痛,似是扭到了,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父親忽然惱怒異常,指著我罵道:“你知不知道,你哪裡最叫人討厭!那便是你的固執!好聚好散,給彼此留點顏麵,難道不行嗎?!”
我跌坐在地上,怔怔道:“可是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我已經很順從,哪怕你讓我離開皇城,我也聽話去了,為什麼非要拋棄我不可。”
父親滿眼愁苦,惱羞成怒道:“因為你本就是多餘的一個,你兩歲才會走路,三歲才會說話,學什麼都比彆人慢,五歲我送你去選伴讀,被人笑話我送個傻子去給太子,讀書十年仍沒有長進,去典司院才幾個月就被太子打四十大板,就因為這四十大板,旁人對我避之不及,你不知收斂,還屢屢衝撞太子,又去與三皇子親近,攪進是非之中,還連累知言被太子厭棄,你知不知道,我每日因為你這傻子過得心驚膽戰!”
我滿口無言,猶然坐在地上,仰麵看著父親,含淚道:“父親,那四十大板,我被打得皮開肉綻,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你有沒有一瞬間想過我疼不疼?”
父親沉默良久,緩緩道:“你走吧,夏行舟。”
我淚眼婆娑,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撐著地搖搖晃晃站起來,哽咽道:“這世上,總有人不介意我笨,不介意我慢,不介意我被打了四十大板。”
父親背過身去,再也不看我一麵。
我跨過門檻一瘸一拐往外走,穿出庭院,徑直走向正院,然後頭也不回出了學士府。
洪叔從馬車上跳下來,衝過來扶我,問道:“你怎麼了?”
“摔跤了,我沒事。”我走至馬車前,踩轎凳的時候,方感覺腳腕疼得刺骨戳心。
我手腳並用鑽進馬車裡,洪叔問道:“去哪兒?”
我揚起笑道:“咱們回家吧,九州哥哥應該回來了。”
洪叔揚起長鞭,我撩開側簾望著學士府逐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人生總有聚散,縈繞在我心頭二十年的困惑也終於得到了答案。
到了這一刻,我的心頭竟然沒有任何怨氣,原來並不是因為我哪裡做得不夠好,也並非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父親的喜歡,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我並非在這一刻被拋棄,而是在出生時就已然被否定。
馬車搖搖晃晃停了下來,我輕輕揉了揉腳腕,垂腰之際車簾被撩開,我抬眼看去,對上趙成嵐含笑的眉目。
我驚訝道:“你怎麼在這裡?”
趙成嵐笑說:“不是說好今日要見麵,你忘記了?”
我紅著臉慢吞吞往外去,他拉住我的手,扶著我下來。
我站穩了方細細看他,他今日穿一襲紺藍色長袍,笑容溫潤儒雅,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問道:“腳還疼嗎?”
我搖搖頭:“我們進去吧。”
他轉身,我方見到夏九州環著手臂站在他身後,他表情古怪至極,似是忍著笑,眼底又帶著一絲我看不明白的竊喜。
趙成嵐看他一眼,攬著我往裡去。
我拉著他去了茶廳,這間屋子還未待過客,這還是頭一回有朋友來看我。
我坐在圓凳上,捧著臉看著他,笑得樂不可支。
趙成嵐挑了挑眉,笑說:“極少見你笑得這麼高興。”
我微微紅了臉,收住些笑容才問:“你不忙嗎?”
“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他喝了口茶說,“一會兒我叫太醫來看看你的腳。”
我連忙道:“我已經不疼了。”
“你聽話。”他摸摸我的臉,“好好休息幾日。”
我捧起茶杯抿了口茶,點點頭說:“那我過幾日就去看你。”
趙成嵐笑笑不說話。
他稍坐了一會兒,外麵不斷有人來稟,似是有要事。他麵色瞬間難看了下來,心煩氣躁道:“府裡還有許多事,我該回去了。”
“那我送你吧。”
我剛站起來就被他按回椅子裡,他彎下腰來捧著我的臉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笑說:“乖乖待著。”
我似是看見窗外夏九州偷看的身影,頓時漲得滿臉通紅,端坐在原地不敢動彈。
趙成嵐又頻頻看我,方掩著笑離去。
夏九州應是去送他了,過了好一會兒哈哈大笑衝進屋子裡,說道:“舟兒,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我呐呐問道:“說我癔症了?”
夏九州仰頭大笑道:“我是雙龍戲珠命!老和尚誠不欺我啊!”
我見他笑個不停,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麼,又見茶空了,便道:“要不然先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