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夏九州入府時我五歲，他比我稍長三歲，從平湖州前來投奔我父親，他母親早逝，年前父親也去了，平湖州再無其他親眷，由家中老奴料理完喪事，收拾了細軟來皇城投奔我父親。

父親名左無涯，是翰林府學士，我是家中幺兒，名行舟，左行舟。

或許是因為我與他姓名相似，初見便覺得投緣，我躲在父親身後偷偷看他，夏九州身形消瘦但卻精神，穿一襲紅衣，目光炯炯有神，見我偷看他悄悄與我做了個鬼臉，半點不像是剛沒了父親的模樣。

父親收留他在家中住下，晨起父親去翰林府辦差，午後便教夏九州讀書習文，他總說夏九州天賦奇才，對他十分喜歡，時常誇他聰明有靈氣。

家中還有兩位兄長，與夏九州年齡相近，大哥左百川是家中嫡子，性格內斂又溫和，下學回來興起時也會教我識幾個字，得了什麼好吃的也會分我一點。

二哥左知言雖是庶子但頗受父親喜歡，他長相精致漂亮，性格活潑會說話，不似我與大哥這般木訥沉悶，讀書之後更是處處透出聰明狡黠，每每都被翰林府的學士們誇獎，父親便覺臉上有光。

過了年我也得去翰林府讀書，太子太師要為太子殿下點五位伴讀，父親讓我也一並去試試，若是未被選中，就回家與夏九州一起讀書。

我從前讀過一些書，隻是啟蒙罷了，父親說我不甚聰明，不是讀書的料，隻是如今年歲還小，即便考不中科舉，多讀一些書也是好的。

入學前的幾日，姨娘日日拘著我學規矩，教我如何行禮，如何對答，我聽得稀裡糊塗，呆呆傻傻看著姨娘，隻說肚子餓。

姨娘好氣又好笑，溫柔地將我摟在懷裡，她身上有股好聞的花香味，和桂花蜜糖的味道相似。

姨娘總是穿同一件淺翠色的大袖裙，摸摸我的臉歎著氣說：“你性格木訥，若是被選中太子伴讀，興許還要惹是非。”

我不太明白她說什麼，隻問：“大哥哥和二哥哥呢？”

姨娘笑笑說：“他們原本就是太子伴讀，與太子熟稔，此次太師突然擴選伴讀，你才有機會，你若是選不中，就與九州哥哥在家裡讀書，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摟了摟姨娘的脖子，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選不中不要緊，隻是你記住，一定不能衝撞了太子殿下，知道嗎？”姨娘似是不放心，又叮囑道，“不光是太子殿下，其他學生也都不是尋常家世，翰林府所有人你都得敬著，明白嗎？”

我揉了揉肚子，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說：“姨娘，我肚子餓了。”

姨娘歎了口氣，領著我去用飯。

入學的第一日，天還沒亮我就被姨娘從被窩裡拖出來，迷迷瞪瞪換了衣裳，然後被塞進馬車裡。

我揉揉眼睛清醒了一些，撩開簾子往外看，街上黑沉沉一片，隻有小販推著板車進出。

馬車顛簸，左百川許是怕我摔倒，拉住我道：“行舟，坐好了。”

我連忙端正坐好，目光垂涎看著左百川手裡的肉包子。

左百川笑了笑，把手中包子遞給我道：“吃吧。”

我伸手去拿，左知言突然跺了下腳，拔高聲音道：“大哥偏心，憑什麼給他不給我？”

我害怕地縮了縮脖子，每次他發脾氣我總會倒黴，姨娘叫我不要惹他，也不要與他爭高低。

左百川蹙起眉頭，板著臉說：“你不是吃過了嗎？”

左知言咧著嘴笑：“我吃過是吃過，你給他是給他，這是兩碼事。”雖然他總是欺負我，可他笑起來實在是好看極了，眼睛就像是會閃星星一般，明亮又靈動。穿衣打扮也與我不同，總是穿著精致的新衣裳，戴著嶄新的荷包與香囊。

左百川似乎不想與他爭執，也不想惹麻煩，悶聲不吭自己把包子吃了。

我揉揉空癟的肚皮，不經意咽了咽口水。

馬車行了很久，天微微涼的時候行至翰林府，侍從掀開簾子請我們下車，大哥與二哥長我三歲，比我高了半個腦袋，扶著侍從的手輕而易舉下了馬車。

輪到我的時候，我對著轎凳瑟瑟發抖，展開雙臂看著那侍從，害怕地說：“我、我不敢下去。”

那侍從撇了撇嘴，將我抱下了馬車。

周圍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嘲笑聲，我慌張轉頭看去，一位穿白色束腰袍子的小公子跑了過來，在左百川麵前站定，悠悠笑道：“這是你三弟左行舟？”

左百川摸了摸我的腦袋，笑說：“是我幺弟，行舟，這位是北遠侯府世子萬常寧，十一歲，長你六歲。”

我攥著手問了聲安，姨娘說若是分不清誰是誰，隻管都恭敬問安。

進了翰林府大門，左百川牽著我彎彎繞繞往裡走，經過一大片庭院走進書堂，裡麵分作兩列擺了十幾張桌椅，第一排隻有一張座位，那是太子殿下的位置。

進了門不斷有人湧進來，他們都比我年長一些，圍在一起親熱交談，左百川也顧不上我，扔下我與朋友們說笑去了。

府裡的侍從去了外間等待，把我的書篋扔下便走了。

我餓著肚子就近坐下，從書篋裡把書拿出來，突然看見裡麵有個布包，拿出一看竟是兩隻肉包子，想必是姨娘今早擺進去的。

我拿了肉包子出來吃，剛咬了幾口，左知言突然踹了下我的椅子，擰著眉道：“這是我的位置，你滾去後麵坐。”

我忙不迭站起來，嘴裡叼著包子，拖著書篋往後走。

我埋著頭走路，迎頭撞上了人，仰頭看去，那人穿一身花青色錦袍，微微慍著臉似是有些惱怒，用愁眉不展的眼神看著我。

我木愣愣望著他，左知言衝上來道：“左行舟！這是太子殿下，你還不行禮！”

我咬著包子跪了下去，按照姨娘說的，慢吞吞請了安。

太子突然舒展了眉宇，笑說：“原是你弟弟，我說他這件衣裳怎麼如此眼熟。”

左知言笑得開懷，親熱道：“太子哥哥好眼力，這是我小時候的衣裳。”

太子點點頭沒說什麼，繞過我去了位置上坐好。

我坐到最後一排去，瑟縮著身子啃包子。

包子吃了一半，太師大人從門外進來，他捋著花白的胡子，突然看了我一眼，眯著眼不知在想什麼，過了許久才溫溫說道：“孩子，這裡是學堂，不是飯廳，你若是肚子餓，也忍忍到了課歇再吃吧。”

眾人都向我看來，學堂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嘲笑聲。

我羞紅了臉，默默將餘下半個包子裹進布包放回書篋裡，攥著手把腦袋埋了下去。

太師大人敲了敲戒尺，板起臉道：“沒什麼好笑的，都坐正了，開始講課。”

姨娘叫我認真聽學，我便認真聽著，隻是一堂課下來雲裡霧裡，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到了課歇的時候，左知言突然跑到我桌邊，眼睛閃閃說道：“喂，你是不是肚子餓？”

我如實點了點頭。

左知言突然拉起我的手腕，拽著我往前走，一直走到太子殿下身旁。

太子書童正將食盒擺在桌案上，將一碟荷花酥擺出來。

我看著那層層疊疊的酥餅，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太子意味深長看著我，問左知言道：“他真的是個傻子？”

左知言樂嗬嗬道：“是啊，他小時候腦子燒壞了，比旁人都笨，不信你試試他。”

太子目光盈盈看著我，他的眉眼很好看，我後來從書中讀到一個詞，形容為深邃。

太子勾起唇角，坐在椅子裡托腮看著我，笑說：“左行舟，學聲狗叫來聽聽？”

我心裡彆捏，傻子才學狗叫，可想起姨娘叫我不許衝撞太子，我害怕惹他不高興，隻好捏著嗓子汪汪叫了兩聲。

左知言哈哈大笑，太子也看著我笑，笑得無可奈何。

我攥著手怯怯看著地麵。

左知言笑停了反而抱怨道：“你彆瞧他傻乎乎的，在家裡總是欺負我，出了門才裝乖罷了。”

太子笑吟吟看著左知言道：“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左知言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太子拉住我的手，將一枚荷花酥擺在我手心，笑說：“拿著吃吧，去吧。”

我道了聲謝，連忙拿著荷花酥跑了。

午後回了府，父親把我叫去問功課，問我今日都學了什麼，我一時答不上來，腦子裡隻有肉包子與荷花酥。

父親也沒罵我什麼，隻說這三個月讓我好好學，便是選不成也隻當是啟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