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戴小陸離開辦公室,子商才調侃範建。
“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得力乾將,手段了得,三言兩語就把那臭小子哄得暈頭轉向。”
範建不以為意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您就彆嘲諷我了。”
子商眼神卻冷得像冰渣且十分銳利:“你是太子的親信,應該知道他最厭惡無量間公職利用職務便利牟取私利。”
範建讓戴小陸年後再查驅魂令的決定,很難讓子商不懷疑他是想利用這段時間通知誰或者處理掉什麼線索。
範建立即嘖了一聲。
“我若真相叛主,何必當著您的麵做這個決定?驅魂令流入市集其實我在三個月前就知道了,可派出去的鬼差始終查不到一絲線索。最奇怪的是,無量間北市的驅魂令一個不少。”
子商反應過來:“這說明流入市集的驅魂令來自於彆處駐地的無量間。”
範建點頭,眯了眯眼:“最巧合的是,地鼠向我稟報在極樂城的夜市撞見了流光。”
地鼠生活在陰暗之處,為無量間提供情報信息。而流光,則是大公主身邊的親信。
“所以你懷疑是大公主的人在走私驅魂令?不讓戴小陸查,是怕打草驚蛇?”畢竟大公主的勢力盤根錯節,區區一枚驅魂令是不可能扳動她的!
子商神色嚴肅,她沒想到大公主的手伸得這麼長。
但相比驅魂令,範建更擔心太子的安危。正逢太子投胎,大公主的親信出現在北市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否也意味著......
顯然子商也想到了這裡,常年淡定如她居然十分緊張:“太子有可能就在北市!”
範建麵色嚴肅,摩挲著辮尾:“太子投胎的時間地點乃是無量間最高等級的機密。我們也不清楚太子何時何地落於哪戶人家婦人的腹中。我派出去的查了這段時間北市所有新生兒,可沒有任何異樣,關鍵也並未聽到其他城市的消息。我都甚至都開始懷疑太子可能還未投胎。”
子商有些慍怒:“照你這麼說,咱們現在豈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範建不置可否,他無奈道:“我們能做的也隻有不斷核查新生兒以及暗中調查流光來北市是否還有其他意圖。”
子商心裡的無名怒火並沒有因為範建的解釋熄滅一毫,反而越發地旺。
她不知道自己是氣對方無故消失多一些?還是自己居然還關心那人更多一些?
看著子商氣走的背影,範建拍了拍自己光禿禿的大腦門,內心十分焦灼:我的太子殿下您在哪兒啊?
子商回到冥盒。
默默走向深處幽暗,那裡有一座巨大的青銅器。
她佇立在這座銅器前,靜靜凝望著上麵每一道紋路刻痕。三千年時光會麻木淡忘掉一切,她看著它就能提醒自己前世來處。
她是東部“人方”族的首領之女。
中原的殷商人霸占了“人方”的領土,屠戮“人方”全族。
並把“人方”的貴族當作獻祭神靈的貢品。
因為殷商人相信獻祭人的身份越高貴,祭祀的心就越赤誠,神明就越感動。
恰逢,周武王聯合各諸侯起兵伐紂,帝辛發兵七十萬抵禦。
應戰前,帝辛下令祈福祈求神靈庇護。
所以,她和她的血親從苟延殘喘的地牢一步步走上了祭祀台。
可惜,他們的獻祭並沒有感動神明,神明也沒有庇佑殷商。
他們跪趴在冰冷的冥王的大殿上,聽到了帝辛自焚死於鹿台的消息。
“這些都是死於祭祀的無量體,王上、王後如何處置?”帶領他們一行人來大殿上的官員嗓門很尖銳。
用於祭祀神明的人貢死後不同於其他,可視為神明的奴仆。
所以他們在進輪回道之前,必須由冥王過問。
子商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內心對於未知恐懼萬分。
等待良久,死寂的大殿上才響起一道女人的聲音。
“元兒要從人間回來了,要不王上給我們的孩兒選一位侍從?”
冥王幾乎沒有猶豫便答應了王後的請求,隻不過停頓片刻後又開口:“青轅的不如也一並選了。”
很明顯,王後再次開口時態度冷淡了許多,“青轅不是還有段時間才回府?”
雖不樂意,但王後還是指定了兩名少女,子商就是其中之一。
彼時青轅尚未完成人間曆劫,回到無量間。
嫡長子青元率先從子商二人中挑選侍從。
與子商一同留下的姑娘是比她大兩歲的叔父家阿姊。
阿姊正是窈窕出落的時候,一向崇尚武力的青元自然看不上矮瘦的子商。
於是,子商作為遺留物被扔進青轅的宅邸,孤零零地等待主人回來。
奇怪的是,青轅的宅邸雖大,除了自己卻沒有一個仆從。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主子似乎並不得寵。
好在她是個鬼魂,用不著吃喝拉撒以及洗漱,獨自待在殿內哪兒也不去,雖然孤獨,但勝在安全。
有一次她實在耐不住寂寞偷溜出去,被大殿下的親信撞見,被硬給套上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
還是已跟隨在大殿下身邊的叔父家阿姊念及前世舊情偷偷放了自己。
但這事還是被大殿下發現了,甚至驚動了來大殿下府邸中視察功課的冥王。
冥王大怒,他認為無量體一旦入了無量間,就該拋去前塵舊事。阿姊私下相救,正是犯了忌諱。
事情發展到最後,她和阿姊都受了刀山刑法。
從此子商再也不敢出四殿下的府邸,也不敢再去牽連阿姊,隻能躲在府邸裡偷偷度日,盼主早日回府。
終於,克殷三年,周武王駕崩,安葬於周陵。
在得知這一消息後,她忐忑地跪在殿中等待。
數個時辰過去,殿外終於有了動靜。
可她幻想中的青轅是與冥王嫡長子青元一樣是個青年人的模樣,結果此時出現在殿門外的居然是個七八歲大的孩童。
她愣了愣,以為自己認錯了或這孩子是青轅身邊的侍童,直到那孩童用超出年齡鋒利的目光審視自己,她才意識到他就是青轅。
幾乎是明白的一瞬間,她立即趴了下去,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奴恭迎殿下回府。”
青轅沒急著搭理地上跪著的,踏入殿內環顧四周,發現殿內空無一仆,但每一處磚瓦卻都是細心打理過的。
雖然早有預料,但他心中還是無數淒涼。
投胎前他的仆從雖不多,卻還是有幾個的,沒想到廖廖人間幾十載,全都跑了。
不,還剩一個,卻也是個沒腦子的。
任誰都看得出來冥王四殿下不受寵,她居然不趕緊溜?
他居高臨下看著趴在自己腳邊的少女,烏黑的長發從腰背散落垂在青磚上,另一側露出的臉頰看上去沒幾兩肉,白得沒有氣血,這樣普通的容貌,怪不得沒被他那個好色的王兄挑走。
子商趴在地上感覺自己身軀都僵得不能動彈了,才聽到四殿下說第一句話:“你叫什麼?”
她想了想才回答:“既然入了無量間做四殿下的侍從,自然得由四殿下重新賜名。”
她低著頭沒敢看青轅的表情,隻聽見一聲冷哼:“你倒是機靈。”
這話看上去像是誇獎,但四殿下的語氣怎麼聽都是冷冷嘲諷,所以子商的頭埋得更低了。
“既然是商人獻祭的,不如就叫‘子商’。”四殿下輕飄飄地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從此,無量間四殿下府邸裡那個孤魂有了名字,叫子商。
元與轅,同樣的發音,不同的含義,被賦予了兩個出生、命運完全不同的孩子。
元,萬物之始。冥王、王後對他寄以厚望。
轅,車前駕牲畜的木杆。冥王一時興起在車駕上與美豔女鬼雨夜銷魂的產物。
青元十分鄙夷、痛恨青轅這個庶子居然和自己同名。所以在得知青轅賜名子商後,故意給他的那位又換叫“子桑”。
青元,青轅。子桑,子商。
不為彆的,單純隻為了惡心對方。
子商陪在青轅身邊的三千年,共同經曆了太多風雨。
期間,大殿下青元刺殺冥王失敗,被打入18地獄刺入九九八十一顆銷魂釘從此消散於天地萬物。
王後在青元消散後,也整日鬱鬱寡歡,擅自使用禁法自毀於世。
二殿下在大殿下消散後突然被冥王下令調離,驅逐到南川,至今不允歸來。
至此,二次人間曆劫歸來的四殿下已然變成十六歲的少年郎,才入了冥王的眼。
那日他從冥王殿回來後,琳琅滿目的好物品被陰差捧著魚貫而入。
這是青轅殿第一次這麼熱鬨,也是子商第一次覺得青轅殿其實不大,東西多到放不下,靈仆多到塞不下。
子商忙前忙後張羅著新來的靈仆擱置物品,結果被從後麵青轅一把拉住手腕。
此時的他隻需要一個眼神,所有靈仆退至殿外,殿內又隻剩下他們兩個。
他一言不發,拽著子商徑直站到寢殿內的木桁前,上麵掛著冥王新賜的朝服。
隨後他張開雙臂,在沉默中子商上前取下朝服,一層層為他換上。
直到在為他係上腰帶時,子商聽到從發頂傳來的少年郎聲:“子商,你陪我。”
不是命令,也沒有商量,他的語氣平常地就像過去相依為命、孤苦相伴的兩千年裡他們去偷吃的一樣。
但他們兩人心知肚明,這次不一樣。無量間裡誰不是千年的老鬼、人精?
麵臨的腥風血雨隻會一場比一場猛烈。
子商挨著少年的胸膛,輕起紅唇,沒有猶豫。
“好。”
從此,跟在四殿下身後的白衣侍女變成了一把刀,一路上替青轅弑神殺佛,沾上無數血債。
可她萬萬想不到,青轅成為太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廢了自己這把刀。
一夜之間,子商一頭烏黑長發紅似血,此後隻著素衣。
為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披麻戴孝。
她被鎖在青轅獨院,終日不得出入。
直到有次冥王壽宴,她被要求出席並在宴席上得罪了三殿下的侍妾。
從前她為了青轅對三殿下多有得罪。
那名侍妾順勢對此不依不饒,巴不得子商從此消失。
子商雖然不期待自己完全無事,但怎麼也想不到青轅會不顧三千年的相伴之情竟然一句解釋不聽就把她貶入北市莽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