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整整昏迷了三天,雖一直沒有醒來,卻始終維持著淺淺的呼吸,猶如春日的野草般生生不息,縱燎原野火摧枯拉朽綿延千裡,也能憑借一線生機絕地逢生。
薑忘憂本來還擔心這是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是自己自欺欺人,可當白大夫也說柳梢沒發熱,就還有醒過來的希望時,薑忘憂才終於相信一切不是一場幻夢,柳梢真的還有生機。
於是她每日每夜地守著柳梢,心裡不停地向上蒼祈禱,反複地等待著床上那個人能睜開眼睛。
可柳梢還是沒醒來。
陸晏之知道薑忘憂心裡著急,連麵容也一天天地清瘦下去,可她這樣眼也不闔地守在柳梢床前卻完全不是辦法,就算柳梢醒了,她也要當即病倒,於是他便每日尋些由頭將薑忘憂騙出來,讓她有時間喘口氣。
今天的理由是替白大夫去河裡抓條魚。
倒不是因為白大夫家沒東西吃,相反,白大夫家中填滿了陳掌事送過來的吃食,雞豚魚膾一字排開,糕點蔬果琳琅滿目,陣仗同過年差不多,吃得幾人酒足飯飽,舒心快意。
可白大夫總是惴惴不安。隻因陳掌櫃是替東家犒勞恩人,陸晏之二人吃可謂理所應當,可她一個大夫,治病救人不過是恪守本分,怎好意思覥著臉蹭吃蹭喝?
薑忘憂和陸晏之勸了許久也勸不動,隻好以抵押房費為由,讓白大夫接受他們另外帶回去的吃食。
“白大夫說東邊有條小溪,溪澗清澈沙石可見,可捕到許多蝦蟹小魚,正好這些天隱隱轉涼,可煮一鍋魚湯。先小火煎至魚皮兩麵金黃,再加入炒香的蒜頭薑絲,大火熬煮至湯水乳白飄香濃鬱,另加平菇筍絲或是豆腐蔥段,更顯魚湯鮮嫩溫潤,餘香繞齒。”
薑忘憂談及吃食,便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好似腦中畫麵清晰可見,一纖一毫栩栩如生。
難得看到薑忘憂這般精神,陸晏之不自覺勾唇淺笑:“聽起來便讓人食指大動。”
“那是自然!”薑忘憂作勢要挽袖子,眉飛色舞道,“到時候一定讓你瞧瞧我的手藝!”
正談笑風生之際,小路儘頭遠遠出現一輛牛車。
“定是梁老七報信回來了!”薑忘憂喜出望外,連忙快步迎上去。
可走近了一看,那牛車晃晃悠悠,前麵竟沒有人牽著韁,是牛自己認著路往回走的。
薑忘憂心中一緊,趕緊上前去看,發現牛車後麵的乾草上躺著一個人,麵色慘白,昏迷不醒,麵頰沾血,渾身是傷,衣袂上粘著許多枝葉草籽,像是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了一般。
正是去城中報信的梁老七!
兩人對視一眼,將對方眼中的驚訝儘收眼底。
“我去找白大夫,她應該在陳掌事那裡。”薑忘憂當機立斷。
陸晏之默契點頭:“那我先將這人帶回去,咱們在白大夫家中碰麵。”
兩人默契不再做聲,分頭各做各的事去。
一刻鐘後,薑忘憂帶著白大夫趕了回來。
白大夫先伸手搭脈診了脈搏,又仔細看了梁老七的各處傷勢,緩緩道:“還活著,隻是暈了過去。”
而後拇指摁住梁老七的人中微微施力。
不過片刻,梁老七眼皮動了動,隨後緩緩睜開眼來,聲音虛浮道:“白大夫……姑娘……”
“梁老七,你這是如何傷的?可還有什麼不適?”薑忘憂心裡著急得很,想開口問他是不是送信的時候出了岔子,卻又知道這麼問太過涼薄不合時宜,還是耐著性子先關心了他的傷勢。
梁老七看著薑忘憂,泛著血絲的雙眼透出水光,再一眨,竟直接落下淚來:“姑娘,我對不起你啊……”
薑忘憂心下一沉:“這到底是怎麼了?你且仔細說來。”
“前天天一亮小的便出發了,行至半路的時候竟遇上了一夥賊人,凶神惡煞的,又提著刀,看起來像是山匪,呼喊著要找什麼人,小的實在太害怕了,看見他們便遠遠地躲了起來,直躲了大半天——”
“可那夥賊人實在太精了,傍晚時還是發現了我的蹤跡!他們騎馬追我,我的牛車哪裡是對手,很快我就被追上了!他們見我沒錢,便要殺了我,我就給他們磕頭,不停地磕啊磕,求他們饒我一命,他們還是要殺了我!”說到這裡梁老七像是想起了什麼噩夢,眼神渙散,嘴唇哆嗦,十足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
“他們搶走了我的牛車,一腳將我踢下了山坡,多虧我命大啊,才活了下來!我昏迷了整整一天,直到昨天夜裡才醒來,見他們還駐紮在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趁他們睡著偷偷地牽走了牛車,這才活著回來——”
他蔫巴得像是被風雨淩虐的莊稼,滿是血絲的眼中又泛出了淚水,嘴裡不住喃喃道:“姑娘對不住啊,小的沒能把消息帶到……”
薑忘憂見他麵頰手背皆是擦傷,渾身衣物破敗不堪,襪子透血像是摔傷了腳踝,知道他也是死裡逃生,哪裡好意思再苛責他,好聲好氣安撫他道:“你這樣可就羞臊我了!是我害你犯了險,我哪裡能再埋怨你?而且信的事情另外換個人送便是了,你不必為此自責。”
薑忘憂輕聲道:“藥費和夥食費都從賬上走,你隻管好生養傷,莫要再對此耿耿於懷了。”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梁老七眼中留出感激的淚水,像是想起身磕頭,動了動腿,卻突然捂著腳踝痛呼起來,像是碰及了傷處。
“傷了腳便彆動彈了。”白大夫看了他一眼,“我這裡有些治跌打損傷的草藥,你且帶著回去敷,沒了再找我拿。”
“好好好,謝謝白大夫!”
見梁老七已安頓好,薑忘憂立馬問陸晏之能否跟她一起去找陳掌事,再找個人進城裡帶口信。
陸晏之提醒她:“梁老七遇上臥虎幫這個事情一出,莊子上隻怕沒有人敢去送信了。”
“不如這樣,我的傷也修養得差不多,是時候帶著飛羽進城上任了,不如就由我們來送這個信,如何?”陸晏之神色認真。
薑忘憂知道,若是梁老七說的是真的,臥虎幫還在進城的路上堵人,那再找什麼人都沒有找陸晏之二人有用。
薑忘憂在心裡歎了口氣,之前不想再給他添麻煩,所以才找莊子上的人送信,可誰想到到頭來,還是要麻煩他。
終究是虧欠他太多。
薑忘憂心中決定日後定要好好答謝陸晏之,開口道:“那便麻煩你們了。”
陸晏之笑著點頭。
送信的事耽誤了太久,陸晏之和飛羽午飯都沒吃就出發了。
“可惜了,魚都還沒撈到呢,你們就走了。”薑忘憂幫陸晏之拾掇著東西,語氣間有些許的無奈。
陸晏之晃了晃手上的餅,勾唇淺笑道:“這不是還有你做的燒餅嗎?”
這燒餅是昨天他哄薑忘憂出來透氣的借口,他說想吃燒餅了,薑忘憂當天下午便給他們做了出來,味道還不錯,酥皮脆口,有淡淡的油香,卻不讓人覺得膩味,隻覺得開胃無比。
“我做的魚湯更香!”薑忘憂故作姿態地搖了搖腦袋,“可惜了,看來你們是沒這個口福了。”
陸晏之被她做作的語氣逗笑了,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以後有機會再吃。”
薑忘憂也笑,眉眼彎彎道:“行!反正你也知道我們家和酒肆在哪裡了,你想什麼時候吃,我都奉陪!”
“好,那就說定了。”陸晏之收拾好了東西,背上行囊,跟飛羽各自上了馬。
馬上的他浴在陽光下,愈發顯得熠熠生輝,眉眼俊美得灼目,心裡的自在快意全寫在臉上,像意氣風發打馬看儘長安花的少年郎。
他揮揮手,笑著說道:“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薑忘憂笑著,大聲應道。
目送著陸晏之二人騎馬飛奔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薑忘憂才轉身準備回去。
誰知一回身,就撞見小寶眨巴著眼睛看著她,笑著問她:“忘憂姐姐,等我長得比你還高了,我也可以摸你的腦袋嗎?”
“摸腦……”薑忘憂的表情由錯愕,轉到醒悟,再到兩頰不自覺染上緋紅,喜怒嗔罵皆動人,“摸什麼摸,不許摸!我又不是什麼貓兒狗兒的,哪能隨便讓人摸腦袋?”
“可是陸哥哥剛才明明就……”小寶的表情一下變得委屈起來,嘟著嘴訥訥道。
“……那是,那是你看錯了。”薑忘憂搓了搓臉,避開這令人尷尬的話題,扶著小寶雙肩強行將他扳了個身子,“快些回去,今天的午飯還沒做呢!”
領著小寶回院子裡的時候,薑忘憂迎麵撞上了梁老七駕著牛車往外走,她親切地問候道:“拿好草藥了?可千萬彆漏了東西沒拿。”
“拿好了拿好了!”梁老七的神色不知為何有些緊張,眼神也不太敢看她,說道,“那姑娘,小的就先回去了!”
直到他徹底遠去,薑忘憂也沒察覺出他身上到底哪裡不對。
興許是她多疑了。
也是,今天自從聽了梁老七死裡逃生的故事之後,她的心底就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卻說不上來是哪裡有問題,她隻當是她也被那故事感染了,想起了被臥虎幫追殺時的恐懼。
直到這天夜裡,她才知道她的不安到底是從何而來。
柳梢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