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十月,已入初冬,林木多顯衰敗之相,鳥雀漸匿啼鳴之聲,山河萬裡黯然失色,攏上刺骨入髓的寒意。
同這陡轉的天氣一般,薑忘憂的身子毫無征兆地垮了,帶著山川崩坍般不可阻擋的勢頭。
“看來,是我要先去下麵享福了,咳咳……”薑忘憂咳得厲害,蒼白若霜的麵容浮現幾分緋紅血色,給她柔弱但難掩清婉的眉眼添上幾分紅梅映雪的昳麗。
“淨說喪氣話。”對麵牢房裡的青年勾唇淺笑,笑得猶如雲銷雨霽,日照晴川,縱使這灰白囚服破舊不堪,也掩不住他滿身光華。
“不過是個尋常風寒,我已喚了官差去尋大夫,待大夫來給你開了藥,不過三日你便好了,說什麼去不去下麵的。”
薑忘憂沒說話,乏力地笑了一下,沒拆穿他說的謊。
自那日有人劫囚,這牢裡連隻鳥雀都飛不進,如何能進來大夫?更彆提她根本沒聽見他同官差的交談,得的也不是什麼尋常風寒了。
想起心中掛念的那些事,她強提一口氣直起身子,走到隔開兩個牢房的柵欄邊上,“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這是做什麼,拜師?”青年是笑著問的,眼底卻沒有笑意。
“若真是師傅,就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了。”薑忘憂也笑了笑,見青年沒有跟她調笑的心思,便收斂了笑意,正色道,“我們家雖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還是有幾分銀錢在身上的。”
“隻要你帶著我的信物去尋我父親,我父親便會信任你,要錢要酒方要地契,你要什麼都可以,隻要你替我照顧我父親——”
青年第一次這麼沒耐性地打斷了她:“你自己的父親你自己照顧,非親非故的,我去照顧算什麼事?”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幫忙,可我沒辦法了。”薑忘憂頭一次這麼直白尖銳地指出他們都知道的那個事實,“陸晏之,我快死了。”
陸晏之沉默了。
“我父親本就摔傷了腿不良於行,家裡酒肆倒閉後更是思慮成疾,可我沒有兄弟姐妹,隻有幾個紈絝的堂兄弟,他們勢利又懶惰,不搶走父親的錢就萬幸了,怎麼可能好好奉養他?”
薑忘憂看著他,清澈的眼睛裡寫滿了哀求:“陸晏之,隻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
陸晏之近乎無奈地歎了口氣,衝她展示了一下手上的手銬:“你就不擔心我出不去嗎?我不知道還要在這牢裡關多久呢。”
“我看見了。”薑忘憂麵色平靜地說道,“那天劫囚的時候,有個黑衣人進來給你開了鎖,他讓你跟他走,你沒同意。”
陸晏之挑眉:“你果然看見了。為什麼不問?不怕把父親托付給我,反而是害了你父親嗎?”
薑忘憂話說的太多,有些累了,費力地咳了兩聲,像是要將五臟肺腑全都咳出來:“你不想說,我便不問——因為你是個好人,這是不需要問就知道的事情。”
聞言,陸晏之莞爾笑了,像是拿她沒辦法般,輕輕地點了頭:“看在那天你給我遞了半個饅頭的份上,我儘力而為。”
這時薑忘憂才真心實意地笑了,提著全身的那股力氣一下子鬆了下來,讓她有些跪不住,隻能轉身靠在木欄邊上喘氣。
漸漸地,四肢百骸的氣力都如塵煙般縷縷飄散,她開始連喘氣都覺得累了,眼前的景象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她像是要沉入一場永恒的睡夢之中……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陸晏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大聲問道:“對了,那個跟你有婚約還跟彆人廝混,殺了人家夫君還嫁禍到你頭上的混蛋,叫什麼名字來著?萬一哪天我出去了,說不定還能替你討個公道。”
薑忘憂用儘全身最後的力氣,吐出了那個名字:“周,聞,道。”
—————
“姑娘!姑娘快醒醒!”清亮稚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聽著莫名有幾分耳熟。
薑忘憂努力睜開眼,正對上了流黃床帳頂上用素色針線繡著的那朵梔子,那紋樣,那位置,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
偏頭去看,紅木床框上掛著她親手紮的繡花香囊,紫檀桌案上的天青六瓣花口碟裡擺著她愛的桂花糕,房中桌椅櫃櫥一列陳設熟悉得讓薑忘憂覺得恍惚。
她這是……在做夢嗎?
“欸,姑娘醒了!”剛才的那個聲音從山水屏風後麵轉出來,神采飛揚地走至她跟前,雙手遞上一身衣裙,臉上笑顏燦若四月桃花。
薑忘憂霎時紅了眼眶:“桃枝……”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桃枝連忙放下手中物什,去尋帕子來替她擦:“姑娘這是怎麼了?”
沒待她尋出帕子,薑忘憂便將她一把擁住了,靠在她身上流淚,口中不住喃喃道:“太好了……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桃枝覺得奇怪,卻還是笑著拍拍薑忘憂的背:“姑娘這是魘著了?彆害怕,桃枝在呢!”
薑忘憂哭得說不出話。
在她被官差以害人性命為由帶走的那天,桃枝一路追著出來替她喊冤,竟在路過河畔的時候被擠進河中溺了水。
那時她瘋狂掙紮試圖掙開官差的壓製,卻被他們反手按在了樹邊,眼睜睜看著桃枝在水裡掙紮,嗆水,然後沉進那看不清底的河水裡。
等旁邊的人費勁氣力將她撈上來時,桃枝已經徹底沒氣了。
自那天起,薑忘憂時時會有溺水感,死亡就同那天的河水一般,掠奪了她的每一寸呼吸,她怎麼可能不害怕呢?
抱著桃枝哭了好一會兒,薑忘憂才終於相信,她真的回到了桃枝還沒死的時候,回到了往後種種都還來得及改變的時候。
她止住哭泣,接過桃枝手裡的帕子默默地把淚水抹去。
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日子了,若是太晚的話……
仿佛知她心中所想,桃枝適時開口了:“姑娘既哭夠了,便快些梳洗吧,老爺和周少爺還在鬆露堂等著呢。”
薑忘憂麵不改色順著往下問:“什麼事?”
“像是要讓周少爺接管酒肆——”
話音未落,薑忘憂一把攥住桃枝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桃枝的手攥斷:“父親可同意了?”
桃枝被她突然沉下來的臉色嚇著了,手腕也疼得不像話,瑟縮道:“還沒有,老爺說要再問問姑娘的意思……”
決不能再讓周聞道接管酒肆!
上輩子父親意外摔傷需臥床修養,手頭隻得一個未來女婿周聞道能堪大用,便隻好將薑家酒肆交由他代為掌管。
可誰知後來家中釀酒配方竟被泄給死對頭孫家,致使薑家酒肆損失慘重。
得知消息的薑忘憂當即前去質問負責主管的周聞道,竟意外撞見他同孫夫人在書房裡親熱廝混!
還不待她將這二人的齷齪事揭穿,這二人竟害死了孫老爺,反手將罪名栽贓到她頭上——
“桃枝,馬上梳洗!”想起前世種種,薑忘憂一刻也等不了了,簡直想立即衝過去將周聞道的心生生掏出來,看看它究竟是不是黑的。
“是!”桃枝的手腕終於得救,手忙腳亂地幫薑忘憂梳洗起來。
待桃枝幫她三兩下梳洗完,薑忘憂幾乎是飛也似地去了鬆露堂,行至鬆露堂門口時,她隱隱聽見周家那位老仆正在說話。
“薑老爺莫要怪我說話難聽,現下您傷重難行,姑娘又少不更事,那幾個侄兒更是頑劣不堪,偌大個家業竟無人能幫忙照料,我家老爺替您憂心,這才讓少爺來幫您解憂,還望您早做打算——”
“父親!”薑忘憂忽然推門而入,打斷了那老仆的長篇大論,她徑直行至父親身邊,見他除了神色無奈外並無大礙,才施施然回身行禮。
“父親近日時有頭痛,忘憂憂心父親病症一時失禮,還望二位海涵。”
“忘憂妹妹孝心可嘉,周某不敢怪罪。”若有若無的茶香飄入鼻尖,薑忘憂抬眸望去,隻見身著玄青暗紋直裰的青年麵冠如玉,舉止矜貴地捏著一隻青瓷茶盞,束發玉冠瑩白溫潤,襯得他眉眼清朗似雨後新竹。
薑忘憂垂下眼簾,掩住眸中諸多情緒,輕聲道:“多謝周大哥。”
這時,倚在床側的薑天祿咳了兩聲,緩緩開口道:“忘憂,今日叫你來,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家裡酒肆的事。”
“是想讓周大哥代為掌管酒肆嗎?方才我在門外聽見周伯說的話了。”薑忘憂說。
薑天祿點了點頭,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酒肆事務繁多,雖有各掌櫃代為料理瑣事,但還有諸多生意需要來回奔走,我現下腿傷難行,酒肆事宜因此停滯多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便想著讓聞道來幫忙照料。”
話音剛落,旁邊的周家老仆當即堆出一臉討好笑容:“兩家既是世交,又結秦晉之好,雖然……薑姑娘同我們少爺尚未完婚,但,早晚是一家人——”
“周伯,少說兩句。”周聞道衝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又向薑忘憂投來滿含歉意的目光,柔聲道,“忘憂一貫聰慧明理,自有她自己的考量。”
薑忘憂隻覺得可笑,這兩人一唱一和演的真好,話讓他們說了,好人也讓他們做了,若是薑忘憂還說得出個“不”字,倒顯得她不近人情,不明事理了。
既然他們喜歡演,那她便跟著他們一起演——
“這件事,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