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又祥和的季家村,是A市的郊區,不同於城市裡高樓大廈紅燈綠酒的繁華,季家村的建築參差不齊,有新建的鋼筋水泥看起來不洋不土的小二層,也有住了十幾二十年的平房泥瓦屋。
其中,一間樸素到在路上的人路過,都不認為會住人的泥瓦屋駐立在一旁的路邊。
泥瓦屋旁是三兩塊大小不一的菜畦,正值夏天,菜畦裡種著紫色的茄子、青紅的辣椒、脆嫩的黃瓜……。
其中圓滾滾的西瓜在西瓜藤裡若隱若現。個頭已經有一個籃球大了。
絲瓜胡亂的種在了屋邊,因為無人打理,已經爬上了高高的牆頭,手臂大小的絲瓜因為懸掛的太高,發現時已經太老了,隻能任其生長,等整個絲瓜藤枯萎,再摘下來,留做刷碗的絲瓜絡。
大病初愈的季月初臉色還有些蒼白。
身體被車撞飛的那一瞬間的劇烈疼痛還留在骨子裡。
她以為她會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散,卻不知道為何,她又重新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也是改變她命運的那一年。
從小坎坷的身世,造就了她內斂的性格。
可是今天,父親和哥哥就在眼前,她的眼神眷戀,看了一眼,又一眼,似乎怎麼也看不夠,似乎害怕這隻是一個美夢,呼吸的重些,這個美夢為會隨之破碎。
父親季大偉正啪嗒啪嗒的抽著旱煙,肺部時不時傳來激烈的咳嗽,但是手裡的煙杆子卻舍不得鬆手。
他才四十多歲的年齡,但是家裡的重擔把他壓垮了,這樣的年齡,本來是黑發中夾雜著幾根白發,他卻是白發中,仔仔細細的找,才能從一頭白發中,找到幾根黑發,臉上的溝壑縱橫,像是一條條淚河經久不息的衝刷而留下的磨痕。
本來麵貌就透著苦相,發愁的時候,麵上就更加發苦了。
愁什麼呢?
九年義務教育已經結束,家裡卻有兩個同齡的孩子等著讀高中。自己有病需要每天吃藥是一大筆錢。
“我不讀,讓月初去讀。”少年的嗓子朗朗,穿著洗的發白的短袖,因為身體突如其來的竄高,本來冬天穿的九分褲,正好在夏天穿成了七分。
雖然在農村長大,每天風吹日曬的,但是兩兄妹沒被曬的灰頭土臉的。反而白的站在太陽底下都可以發光似的。
兩兄妹都長的十分好看。
季長旬五官精致,唇紅齒白,身量又高,一看就是個健康漂亮的好好少年。
季月初五官小巧,眉形生的極好,都不需要精雕細琢,就有兩道彎彎的柳葉眉,瓊鼻櫻桃嘴。
兩人站在人群中都是耀眼的存在。
季長旬這話一出,其餘兩人都看著他。
並不亮堂的房子裡,寂靜了許久。
季月初說不出放棄上學這句話,她不想和村裡還沒上完初中就被家裡輟學的女孩一樣,早早的被家裡打包去進廠補貼家用,然後到了彆人還在讀高中大學享受人生的年齡,就嫁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人,早早的生孩子,一胎是女孩還會被嫌棄,直到生到男孩,才算是完成任務,得以喘息。哪怕重生一次,她也不願意放棄讀書的機會。
可是她也是家裡最沒資格說,要去上學的那個人。她羞愧到不敢抬頭。
季長旬還想開口說話的同時。
父親季大偉阻止了,他的嗓音粗糙的像是嗓子眼裡含了沙礫:“抽簽決定吧,抽中就去上學。”
對此季月初沒有異議,這樣很公平。
季長旬則是眼中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光,點頭同意:“也行,那我去準備吧。”
沒兩分鐘,他就從房間裡拿著兩張折疊起來的小紙條。
十分鄭重的放在棕紅色的樟木桌上,帶著季月初轉身:“爸,你把順序打亂吧。”
季月初隻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幾秒後,季大偉說:“回頭吧。”
她的頭被季長旬輕輕的拍了兩下:“哥哥應該讓著妹妹,所以初初,你先選吧。”
無論誰先選,兩人都隻有二分之一抽中上學的概率。所以季月初也沒有推托。
哪怕是已經知道結果了,但是季月初的手心還是有微微的汗意,手指控製不住的顫抖,她吞咽了一口口水,以緩解緊張的情緒。
連打開紙的時候,手都在不停的打擺子。
被季長旬嗤笑了一聲:“沒出息。”他從她的手裡拿過折疊的紙條,三兩下就打開了。
季月初下意識捂住眼睛。
然後再慢慢的打開指縫,對上的是季長旬那張笑意盈盈的臉。
“傻姑娘,你抽中了。”
他將寫著龍飛鳳舞的“上學”兩字的紙條放到她的掌心。
季月初先是激動,但是一瞬間想到什麼,人就沉靜起來,悶悶不樂。
季長旬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怎麼抽中了還不高興,其實這樣挺好的,你從小身體就不怎麼好,就你這個小身板,我們一家子靠你養,能掙幾個錢,而且我還占便宜了,我們雖然都考上了一中,但是你中考成績比我還高二十來分,這學本來就應該你來上的。”
“那是因為你發揮失常了,平時學校的第一第二都是我們倆輪著來的。”季月初忍不住說道。
“考試從來隻看最後的結果,可不看過程的。”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季月初看不出他會因為輟學有一分難過。
可是她依舊很難過,她真的不想季長旬放棄讀書的機會。
她低著頭,情緒低落。
季長旬似乎能感知她的情緒,不動聲色的轉移她的注意力:“地裡的西瓜好像熟了,你去給哥摘一個,打一盆井水沁著,下午熱的時候吃正好。”
這時候正是季月初愧疚的頂峰,對於季長旬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應。
季長旬臉上的笑容,也隨著季月初不見的身影而消失。
一旁的季大偉,從抽簽結果出來後,嘴裡的煙就抽的更凶了。
季長旬一邊捏起桌上剩下的那張紙條,一邊說:“爸,你還是少抽點煙吧,本來就身體不好,還抽這麼多煙。”
紙條被他卷成一個小方塊,然後指甲一彈,落進了灰鬥。
他拍了拍手:“也不知道初初知不知道什麼樣的西瓜是熟的,我還是去看看吧,彆浪費了。”
等季長旬出門後,季大偉放下了手中的煙槍,沉默了幾秒,臉上的溝壑愈加深了。
他一瘸一拐的默默的走到灰鬥前,艱難的彎腰將灰鬥的紙條拾起來。
布滿老繭的手將紙條攤開,紙條裡寫的內容儼然和季月初抽中的那張是一樣的。
季大偉大口的喘著粗氣,喘了好一陣,可是最後,他還是沉默的將紙條撕的細碎,讓它回歸本該屬於它的地方。
下午太陽正熱烈的釋放熱量。
季大偉的妹妹季梅頂著大太陽匆匆忙忙的來到季家。
而季家一家子人都在吃西瓜。
季梅哎呦了一聲,眉開眼笑:“哎呦,趕得早不如趕的巧。”
季大偉和季月初手上的西瓜紅彤彤的,一看就讓人口齒生津。
“太陽這麼大怎麼過來了,來吃點。”這話是季大偉說的。
“也就這時候得空一點。”
西瓜不是從中間開始切的,而是從兩邊切開的,一半現在吃,另一半繼續在井水裡沁著。
中間的兩芽已經分給了季大偉和季月初,季長旬又將比起中間稍次一點的那芽給季梅。
最後自己吃邊緣最小的那芽。
季梅看了卻滿意的點點頭:“哥哥就是好,從小就會照顧妹妹。”
她咬了一口清甜的西瓜,在這大夏天,吃上一口冰冰涼涼的西瓜,靈魂都得到了升華,一會兒功夫,就把一芽西瓜吃完了,季月初將抹布遞給她。
季梅擦了擦手才說:“哥你也知道,雖然我家那個有一門泥瓦工的手藝,但是家裡開銷大,我在家也就種種地,一年到頭就夠一家大小的吃喝,我家三個孩子,大的上初中,兩個小的還在上小學,雖然現在上學不花錢,但是等孩子長大了,花錢的地方就多了,能借的錢不多,隻有兩千塊,剩下的兩百就算是孩子考上高中,做姑姑的一點心意了。”
一小疊紅色放在了桌子上。
季大偉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夠了夠了,你也有孩子要養,兩百塊錢就不用了,大家都困難。”說完就想從那疊錢抽出兩張,塞回給季梅。
季梅忙阻止:“哥你乾啥啊,這是我給孩子的一點心意,你這樣我可就生氣了,你要是不收的話,就是覺得我這個姑姑借少了!”
這麼一說,季大偉隻好將錢收好。
她對著季月初和顏悅色:“初初啊,平時在家不要太辛苦了,地裡的活也不要太要強,做不了的等哥哥周末上學回來做,我已經讓你姑父幫忙在市裡留意著了,看看有沒有適合小姑娘的,輕省一點的活,這個家就辛苦你了。”
“我是男人,又比初初大,這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就初初這小胳膊小腿的,怎麼扛得住,她也就腦瓜子靈活一點,好好讀書就行了,養家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吧。”季長旬不動聲色的說道。
季梅卻大驚失色指著季長旬,手指顫抖:“你……你……你們!”
可是看著季月初烏溜溜的眼珠子,兩隻手腕合起來都沒有她一個大。
“唉……,你們。”季梅看看季長旬,又看看自己的大哥。
沒有看到自己大哥有一絲的反對:“反正是你們家的事,我是外人了,做不了主,可是怎麼能讓……。”
季長旬插科打諢:“姑姑怎麼可能是外人呢,姑姑一輩子姓季,一輩子是我爸的妹妹,那就一輩子也是季家的人。”
季梅心裡聽著欣慰,但是還是故意瞪他:“就你會說好聽的。”
對於季月初,她是欲言又止,最後隻能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初初啊,你以後有出息了,可真的要好好報答你哥哥和爸爸啊,做人要有良心的,能為你做到這份上的人,真的不多了。”
季月初哪裡會不知道,她重重的點頭:“我會的。”
“姑姑,彆給初初那麼大的壓力,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隻要她過的好就行了。”季長旬話裡是對季月初的維護。
而季梅眼珠子一轉,看著眼前這兩人:“哎呦,你看看都說女生外向,我看是男生外向,你才多大啊,就知道維護初初了,初初以後有福氣了。”
在場的幾人,哪個沒有聽出季梅的言外之意。
季長旬站在季月初的麵前頎長的身型將季月初完全遮住,他隻當是聽不懂:“姑姑,哥哥維護妹妹是理所當然的事,時間不早了,說不定表弟他們已經醒了,還是要看著的。”轉移了季梅的話題。
季梅一想,也是:“行,那我走了。”
“井裡還沁著半邊西瓜,帶給睿睿他們吃吧,消暑解渴。”季大偉發話。
“行,我也不推脫了。”
隻是,離開的時候,背影還是顯得心事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