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纏著我……憑什麼纏著我……”夢中的梅箴一次次的掙紮,撕裂。
夢魘之下,天是血紅的,地是慘白的,周圍的教學樓是肅穆的灰藍,在這慘淡而斑駁的夢中,他是鮮少亮色的存在。
夢的中央有一顆參天的樹。
那樹極美,樹根盤根錯節,似是蛇盤虎踞。
樹乾微有透明,若細看還能看出內部生物體的結構,不過它並非向上汲取,而是緩緩向下傾瀉,好似是它帶給了這個世界生機一般。
神聖奇美,每一片葉子上仿佛都有六月海動,七月流火和西宮南內凋敝又榮發的秋草......
神樹,和梅箴。他們是這個夢境裡彼此的唯一亮色。
梅箴不喜歡這個夢。
在這個夢裡,人們有的長著鼠頭,羊頭......有的戴著厲鬼般的麵具,還有一些,全身上下,連臉都是深淵一樣的黑。
“啊啊啊......!”梅箴被窗外的一道雷驚醒。
“呼......又是這個夢。”梅箴坐起來,攏了攏自己因為噩夢而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拿過放在枕下的日記本,翻到末頁,找了個空白位置記下:八月二十二日,夢,第十八次。
細細回憶,這個夢,好像從他被北城六中錄取的那天,就和那張他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一起如影隨形的纏上了他。
今天的夢還挺厚道。梅箴想。
平日裡的夢,高低還得給他來個生死追逃,死亡威脅什麼的,今天被悶雷嚇醒,也算是因禍得福。
東邊泛出魚肚白,梅家大宅內院已經有練童子功的後生起來吊嗓,梅箴輕輕鬆了口氣。
雞叫過了,天亮了,沒事了,不怕了......
“小箴啊......又做噩夢了?”正屋裡傳來一個老太太舒緩如水的聲音。
“我沒事,師父您睡吧。”梅箴應了一句。
梅箴是個孤兒,在一個飄著細細青雪的天被母親遺棄在一家劇院的門口。恰好趕上了梅家班現任班主散戲。班主見這孩子和自己同姓,動了惻隱之心,把他抱回了家,供他上學,教他唱戲。
梅家班班主叫梅茗,也就是正房住著的那個老太太。說是“沒名”,實則聲名遠揚,梨園稱王。梅箴得她的真傳,也是年少成角,年紀輕輕已是梨園新秀。在族內威望頗高,年輕的小輩要恭敬的叫他一聲師叔。
這些是宗族裡的梅箴,或者說,這是梨園裡的梅箴。
外麵世界裡的梅箴......膽小,內向,從小不曾有過朋友,中學時期曾一度是校園欺淩的對象。沒處過女朋友,男朋友也沒有。學習中遊,考上北城六中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藝術生加分......
他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不起眼的小透明。
梅箴看了看手機上提示的日期,今天是他要去學校報道的日子。
對著鏡子理了理他看起來極乖巧的碎蓋發,換了一件藍襯衫,一條牛仔褲,斜挎包裡放了錄取通知書和夾一支油筆的筆記本。騎上自行車去北城六中報道。
那天的天是陰沉的,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了。梅箴沒帶傘,好在學校不遠,騎車十五分鐘也足夠到了。
傳達室的門被從內鎖住,窗子被報紙糊了好幾層封死,隻有裡麵時不時傳來茶缸碰桌子的聲音和老年男子清嗓的濁音。
梅箴鎖上了自行車,敲了敲傳達室的窗戶。
他來的太早了,五點多鐘,門口沒有其他學生,街上行人也稀少,似乎整個世界隻剩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天。
“大爺,請問報道處怎麼走啊?”梅箴提了提聲音,向警衛室內問道。
門內響起一個蒼老枯槁的聲音:“直走到致遠樓,右轉,有個亭子。”
“謝謝大爺。”梅箴道了句謝,門內並無人應答。
警衛室靠近校內一側貼著一張A3的公告紙。
歡迎來到北城六中,本校是全市最好的中學,致力於學生的學習生活與身心健康。在同學們享受你們未來三年的愉快學生活之前,請務必閱讀以
下守則。
學生守則
1.遇到老師,校長要問好。
2我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部每個年級9個班,高中部每個年級13個班。
3.我校所有教師都在教學樓內授課,辦公,因此,我校沒有教師單獨辦公使用的建築。
4.如果你在上“體育課“”生物課”“語文課”,“音樂課”等課時看到從未見過的建築。不要感到驚訝,那隻是學校科技社團的3D投影。但如果在課間或間操時看到,請立即想辦法撥打學校配發的學生卡片上的未署名電話。
5.上體育課之外,不要進入體育館,那裡除非老師帶領不允許學生獨自進入。
6.高中部相對安全,如果身邊發生了不可理解的事,請儘一切可能前往高中樓。
7.你可以永遠相信你的班主任。
8.學校每年會發給學生兩張學生卡片,一張日常使用,一張備用,請務保管好你的學生卡片。清勿外借他人。
9.如果身邊出現了難以解釋且關乎性命的事,在無法前往高中部的前提下,折下學生卡的片的虛
線部分,握在手裡。
10.如非性命攸關,不要動用學生卡片,因為每學期僅會發放2張。
11.當你在上晚自習且想要上廁所時,務必兩人以上同行,且儘量避免單獨暴露在光源下。
12避免坐在燈管正下方的位置。
13.受傷流血或身體不舒服請立刻前往醫護室,那裡會有老師幫助你。
14,走讀生放學後不要在學校內停留,儘快回家。
15.無論你在校園何處見到有人傷害同學,請離開現場且務必迅速上報給警衛室。
16 儘量不要在上課時間在校園裡遊蕩。
17.花壇中央隻有一條石子路,如果你看到的不止一條,請遠離並無視它,若非要通過,請選擇左邊那條。
18.警惕你身邊請假超過一周的同學,尤其是他們要你去某個地方時。
19.如果你不幸違反了第11或者12條,請立刻去往體育館並在裡麵獨處直到外麵沒有奇怪的聲音。
20.本校全方位覆蓋監控。
祝同學們學習愉快
……
“這都哪跟哪啊……”梅箴心裡暗暗腹誹,不過還是拿出手機,拍下。
就在梅箴拍照的一瞬,手機屏幕裡的學生守則霎時變了一番模樣,嶄新的紙張在手機裡顯得陳舊泛黃,灰撲撲的。四四方方的打印體變成了筆墨氤氳開的字跡,而內容……似乎也不是之前寫的學生守則了。
梅箴沒看清。劇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顱腔,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想要大口喘氣卻牽動了從出生以來就和身體不太合拍的心臟。
“喂!你怎麼樣?!”一個略有些喑啞的女聲闖進他眩暈的世界。
“無礙……”梅箴費力的從喉嚨裡擠出音節,“我緩一會兒就好……”
待到梅箴的視線再次清明,他看見了聲音的主人,是個女生。
個子很高,梅箴覺得反正比他高,沒紮起的長發雜著幾綹紫色挑染,身上一件洗的泛白的北城六中校服,下身一條短褲。
那女生手裡拎著一隻塑料袋,裡麵是幾瓶冰水。
“頭疼?”那女生伸手將他扶起來。
“嗯……”梅箴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嘶……不應該這麼早啊……”那女生嘀咕了一句,瞥了梅箴一眼,又噤了聲,順手塞給他一瓶冰水。
“彆亂跑,跟我走。”
梅箴愣了愣,身體卻比腦子反應快,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跟著那女生走到了高中部教學樓。
高中部教學樓明顯比對著大門的初中部更陳舊,門口一塊鐵質的牌子,已經鏽跡斑駁,寫著三個大字——載德樓。
女生掀開門邊的一塊瓷磚,拿出一柄手電。
擰亮手電,女生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梅箴一頭紮進了黑暗的高中部教學樓。
樓裡很黑,還沒有開燈。大多數教室落著鎖,隻有零零星星逃生通道的亮光。
那女生一直領著梅箴上了二樓,沿著走廊走到了儘頭的最後一間屋,敲了敲門。
“明哥!我是餘燼。”女生刻意壓著聲音,似乎是怕被除了門內以外的其他人聽見。屋裡一陣開鎖的聲音,門開了一條窄小的縫隙。一絲亮光透出來,割裂了走廊的黑暗。
“小燼?這麼早?!”門裡是一個約摸三十來歲的男人,拿著一瓶發蠟和一把梳子,穿著件鼠灰色襯衫,一副金絲邊眼鏡端端正正的架在鼻梁上,看起來頗有書卷氣。
他側身將二人讓進屋內,拉亮了燈繩。
“這是東方老師,”那女生把一塑料袋冰水放到玄關的置物台上,回過頭去看梅箴。
“東方老師好……”梅箴明顯還沒從剛才的頭疼中緩過來,聲音顫顫的。
那男子扶額,無奈的看了一眼餘燼,又轉進裡屋,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沒了發膠和梳子,而是端著一隻暖水瓶。
“喝點水緩緩。”東方未明見梅箴手裡的冰水一口沒動,給他麵前的杯子裡倒了杯熱水。末了又略顯無奈的白了一眼餘燼。
“應急處理措施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一有小崽子就往我這領!”
餘燼乾笑了兩聲。
“謝謝老師……”梅箴囁嚅道,“我之前想要拍下門口的校規來著,然後就看到了一些東西。”
“你看見什麼了?”東方未明直視著梅箴的眼睛,仿佛能從他淺淺的瞳中看到什麼一樣。
“沒……沒看清。剛想看一眼就感覺頭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好像……是故意不讓我看。”
“咳。明哥,你彆嚇唬他。”
東方未明彈了一下餘燼的額頭,沒有對她言語。
“下午還有迎新儀式,你彆回家了,進進出出的更麻煩。你今天學校活動就一直跟著餘燼,晚上結束了……”
梅箴小聲喚道:“東方老師,不用這麼麻煩的,一會結束了我我自己回家就可以……”
梅箴不知道為什麼這非親非故的兩個人對他這麼照顧,本能讓他想要親近對他好的人,而性格又讓他不想麻煩彆人。
“廢什麼話,讓你跟著我你就跟著。”餘燼又抽冷子的來了一句。
見外麵的天色亮了些,樓下已經有零星的學生說話走路的聲音了,梅箴和餘燼向東方未明道了彆便欲出去報道。
臨走時,東方未明向餘燼使了個眼色,餘燼立即了然,朝他揚了揚手,袖口處隱隱有金屬的寒光。
樓下,報道處
幾個負責報道的高三學生見了餘燼就好像見了煞神一樣避之不及又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燼姐的叫著,實際上早就躲的遠遠的了。
餘燼也不奇怪,示意梅箴去報道之後自己便揀了張椅子坐著看他的動作。直到梅箴填完表,幾個高三學生拿出號碼箱讓他抓號碼選班級的時候餘燼才站了起來,不緊不慢的踱步到他們跟前,又不緊不慢的說道:“東方老師的班級還沒滿吧。”這語氣哪裡是詢問,明擺著是要把人往東方未明的班裡送。
“燼姐,這不行……”報道處戴著眼鏡,身材微胖的男生笑的蒼白而僵硬,說話也平淡的沒有起伏,讓人看過後不自覺的想起木具店裡沒有生機的木偶……
沒等那人說完,餘燼嘴角噙著一抹挑釁似的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從袖口裡抽出一把長螺絲刀直直的插進了那男生麵前的桌子裡。
動作快到梅箴甚至沒有完整的看見她抽出螺絲刀的動作。
“你再多話,咱倆今天可就沒個完了。”
這句話無疑有巨大的威懾性,那些負責報道的學生也確實是一副怕極了餘燼的樣子,隻得誠惶誠恐的把梅箴的名字寫進了東方未明的班級。
班號是——2013屆06班。
餘燼對自己平白無故多了條小尾巴這件事不置可否,梅箴卻很是歡喜,甚至可以說有些激動。他從小都是很乖的孩子,在學校裡默默無聞,從不惹事,更沒認識過任何一個像餘燼這樣的“混混”。
他不抵觸,隻覺得新鮮。
“燼姐……”梅箴看著身旁比他高出將近一頭的女生,目光中帶著些許崇拜。
“嘖,你怎麼也這麼叫起來了。”餘燼扶額。
“燼姐也是高中的學生嗎?”梅箴看著餘燼,身高的原因,他看餘燼總是要稍微仰一些頭。
餘燼點點頭:“高三,”末了又加了一句:“留了三年的級。”
這人說話總是出其不意,弄得梅箴不知道怎麼接話。
“啊啊啊啊啊!”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耳後是一陣女生尖利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