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我不做人了(1 / 1)

我做了一個夢。

在窒息中我終於發覺,我是一條狗。

不再是一個人。

不重要。曾經作為人的身份,並不能為如今狗的危機獲得赦免。我沒來得及哀傷,因為我大致是一條剛出生的小狗,變敏銳的嗅覺讓我很不適,滿鼻子是血和泥土腐朽的味道。

顯然,我的狗母親將我拋棄了。

什麼啊,我是死了,然後變成了一條狗?這是什麼糟糕的發展,撲街作者你是在突然改設定了嗎?喂,怎麼想放棄帥哥形象都不是明智之選吧。

我被安置在一棵枯樹下,周圍沒有任何食物與熱源。

眼前不是黑,而是灰白到不儘的天。我忽而生出預感:這世界就是灰白。

想畢這世界是處於混沌中的新生?還是說它已然走向毀滅?

我漫不經心地想著。還混沌著的大腦顯然無法思考如此沉深的問題……哦,要是頌奘那小子聽到,指定要吐槽這明明是中二病吧。

也一把年紀了,卻還和中學生一樣幻想自己是主角什麼的……我倒是無所謂,但果然被還是中學生年紀的小鬼指責還是有點不爽。

本又是宿醉的一日,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區彆。進入夢鄉前零碎的畫麵還在腦海有痕跡,啊,原來我倒在門囗,是小鴉把我扶到了沙發上。

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確實很艱難,況且我是一個體格健壯的成年男人,而小鴉僅僅還是個有些瘦小的普通女孩。

她是一個沉默的好女孩,那雙眼睛同時蜇伏著野心,我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我曾在另一雙眼睛裡見過同樣的野心。那令我不安,或許這孩子當初沒有選擇從垃圾堆裡走出接過我那廉價的糖,她能夠更好地實現自己的野心,而不是和我一樣昏昏沉沉度日。

但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即使到現在她也才十四歲,哪怕有神明大人說的所謂命運之類的存在,作為監護人的我也應該守護她到她想離開的時候。

還有頌奘,儘管說是打雜的,但我可是有認真地把他當徒弟相處了四年,我能在他身上看見一些已逝去卻還懷念著的東西。不過現在還是拂曉之前,那孩子還沒有準備好作為太陽去閃耀,但不遠了,我已經能從他的位置看見天際線。他終將迎來自己的黎明。

而我呢,留在原地沒什麼不好的。

就像現在,我已經奄奄一息了,呼吸不暢地哼哼唧唧,舔著爪子上的血。

我要死掉了。

不遠處的野獸正虎視眈眈,將我當作它未來新鮮可口的點心。

我明白我要死掉了。

就如垃圾般於此沉眠,直到世界儘頭。

神明呐。

我祈禱著,儘管隻有這時才會想起祈禱。

就讓我歸於泥土,長久地埋葬在這無趣、腐朽、沉默著的世界吧。

可神是人的神,與我一條狗何乾?

然而我聽見了雨聲,淅淅瀝瀝的,並不遙遠。原來下雨了嗎?

突然,耳旁響起一道驚雷,空氣裡還殘留著電流的滋啦聲。我聞到焦灼與血液的味道。有人在靠近,我很快作出判斷。

“好像有些過頭了,神切。”

淡漠的、如貫珠扣玉的男人聲音隔著雨幕有些不真實。我卻下意識顫抖起來。

什麼啊,原來是在做夢。

我一動不動的,這樣平淡地想,然而還是忍不住看聲音傳來的方向。

“下次一定。”

戴著黑色鬥笠的紫衣女人無所謂地擺手,收起手心還閃爍的雷電。看來那隻被烤焦的野獸是她的傑作。

她是靈能力者,有掌控雷電的能力,實力在我見過的靈能力者中也算佼佼者。有這能力不用擔心電費了,去發電廠也是不錯的選擇嘛。

一切都模糊了,真是的,大概是夢的原因。

男人戴著和那個叫神切的女人一樣的鬥笠,看不清麵容,白衣青袍。

白T恤,上麵還印著奇怪的文字,品味一如既往的差。還有那件青袍,怎麼看都像是古董吧,從土裡剛挖出來能掉渣的那種。我努力想了一下,的確沒見過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搭配,那個女人也是,沒有一點印象,不是說夢到的東西是取材所見過的真實嗎。

名為神切的女人掂量著估計要作為食物的野獸,“焦度剛剛好哦,神威會喜歡的,不過你嘛……嗯?狗?”

她瞬間出現在我前方,露出危險的微笑,雷電又在她手心凝聚成一團,不出意料是要宰了我。我閉上眼,幾乎已經聽見雷電的轟鳴。

啊,要醒了嗎,這場莫名其妙的夢。

有點不甘心,我還沒看到他的麵容,儘管要是我願意,能在回憶見他千千萬萬遍,可那樣太累了。

就這樣,在無意識的夢裡再見一遍好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睜開眼,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難以用言語描述的綠眼睛,我總會想起深林中的綠潭,孤傲,清寂,卻在樹影婆娑間斂了點點春光。

蘇人讞。

你這個像名字一樣討厭的混蛋,還真是好久不見。

“神切。”

他製止了神切,卻是蹲下來盯著我看。夢裡的他似乎比我記憶中的他要成熟一點,輪廓更棱角清晰。我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大概依然是以前那樣。我突然有些慶幸自己是條狗,做不出什麼難堪的表情。

神切嘟囔著:“喂,你不會是善心大發什麼的,打算養一條當囗糧都不夠格的狗當寵物吧?我們可還要趕三天路。而且神威回來一定會殺了它哦,那家夥最討厭狗了。”

蘇人讞平靜地看著我:“隻是覺得這條狗很討厭,像某個令人討厭的人,光是看到眼珠子就夠討厭的。”

哈?你這家夥是在內涵我吧?一定是吧?還真是讓狗火大啊,我現在是不做人了,可那不是你能內涵我的理由!

我下意識想反擊回去,卻隻能哼哼幾聲。太糟糕了,作為一個剛出生的狗崽子想用狗語罵他都不行。我就這麼和他瞪著,他卻是笑了。

“嗯,連這點都很像……我改主意了。”

那雙綠眸注視著我。陌生,我突然感到恐怖的陌生。

“當我的狗,怎麼樣?”

他撫摸我的動作很輕,我卻在顫抖,是狗的本能覺得很危險。他語調冷漠,明明是笑著。

“無需恐懼,痛苦隻有一瞬。臣服於我。”

什麼啊,你也中二了,說著什麼糟糕的台詞。我想嘲笑他,但心在狂跳,是屬於人的那顆心。好像,我的靈魂在發燙……是靈魂烙印,我很久以前在追擊某個信奉邪神的危險分子時見識過。

他怎麼會這個?隻能用夢來解釋了,話說為什麼我會把這種設定套他身上,太怪了。難道說我其實是隱藏的抖M……幸好我對這種精神攻擊免疫。

“你還真是謹慎,連養條狗都要洗腦啊……不過神威那邊真的沒關係嗎?那小子鬨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神切扛起野獸,一臉痛苦。

我莫名很不爽,那個叫神威的家夥有這麼值得關注嗎,為什麼要反複提?

“……我會解決的。”蘇人讞收起笑,終於流露出我所熟悉的他的表情,冷漠。

意識突然從狗的身體裡脫離,我飄浮在空中,看著蘇人讞拎著據說和我像的狗在雨幕中隱去。明明一點都不像。

世界的時間慢了下來。真是奇怪,除了焦灼,我很輕易地聞到濕潤的泥土混著花香的味道。是杏花。原來是春天了啊,神思也跟著雨濕潤,記憶關不住地一幀幀閃過。

杏花,春雨,可否是江南?

第一次念到這句話是在課堂上,教語文的那個老學究一字一頓念出來,全無詩意,隻引得哄堂大笑。

那時神明尚未降臨此世,還是君主掌控的帝國時代。

我在皇家書塾上學,比現在的小鴉年齡還要小一些,約莫十歲,說是帝國未來的人才,其實也是皇子公主的玩伴。

我原先隻是個乞丐,因為白發紅瞳的奇異外貌被公主看中收為養子,而後又展現出天賦被送到皇家書塾。我甚至有專屬的刀術老師,那是個不錯的人,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不僅僅是刀術。在那裡我的位置處於不尷不尬的位置,我並不在乎,但並不介意給那些任性的家夥保持好臉色。反正我在書塾這個小世界的生活過得舒服。

而這一切的平靜都被蘇人讞的到來打破了。

這家夥人如其名的令人討厭,傲慢矜持。但他是個真正的天才,無論什麼都隻要看一眼就能學會。自從他來了以後,武鬥場擂台上的勝者永遠是他。再也不分什麼平民貴族了,在他麵前所有人都一樣是塵埃。

女孩們傾慕於當時年紀尚輕就可窺日後形貌昳麗一角的他,男孩們仇視著戰無不勝的他。我也打心底討厭他,因為他來了之後老師再也沒有誇過我。他一次次用木劍把我打得狠狽躺下,然後麵無表情、一字不發地離開,連鄙視也不屑。

我單方麵地把他視作了宿敵。

直到有一天,那是個春日的午後。抱著一定要打敗蘇人讞的決心,我再一次和他約在午休時間的道場。我也記不清了,隻是那次我贏了他,但並沒有想象中興奮,然而我卻看見難得狼狽的他在笑。

盛春的微風,落櫻的飄揚,收起所有傲慢矜持僅僅是微笑著的蘇人讞。動態的,靜態的,我無法忘卻當時的光景。還有那雙緩慢看過來的、宛如林中潭般流淌著光芒的綠眸。

他說:你贏了,不過我會贏回來的。

我翻著白眼,朝他做了個鬼臉。剛輸就想贏,小少爺你怕不是在做夢。

他隻是看著我不說話,我一下有些心慌。被老師賞了爆栗才反應過來,但已經來不及跑,原來不甘心勝者也要受罰,但看蘇人讞也被一視同仁地捶了所以就坦然接受這命運。於是我和蘇人讞被罰在教室外邊紮馬步,要紮一下午。

正好是語文課,老學究在裡邊念課文,蘇人讞也跟著一句一句念。和老學究聽了就想睡覺的聲音截然相反,少年的聲音清亮又帶了點柔和的鄉音,像山間蜿蜒而下的小溪流。

杏花,春雨,可否是江南。

我原隻覺得矯情,江南也不見得戶戶種杏花。但當蘇人讞念出來,他的語調並無什麼波動,我卻莫名其妙有窺了春光的感動。

那個下午我們沒有爭鋒相對,僅僅是聊些無聊的東西。他說他的家鄉在江南,這個季節家門囗的杏樹該有了杏花,而雨則是時而吵鬨時而寂寞的存在。

我沒去過江南,僅僅是因為他眼眸中倒映出的幾許春光,於是也悄悄擅自期待起來。

我們從此成了不算朋友的關係。

我們在書塾度過了五年時光,因為君主一意孤行的暴政民間發起了起義,我們也跟隨老師加入了起義軍。

此後是並肩作戰的三年。

發起起義的空閒他也常常提起過他的家鄉,但直到他死去,我也很奇怪地沒有去過一次江南。

大概是命運什麼的。

直到他死去的那一日。

無論如何,我無法忘卻那時他眼中倒映的光景。他收起所有傲慢矜持的微笑,看著隻能眼睜睜讓他死去的我,和這個垃圾堆般糟糕的世界。

他說:活下去啊。

我眼中的血液在流動,他卻歸於靜止了。

杏花。春雨。江南。

終於見到他眼中的光景,卻是他的葬禮。戰時一切從簡,況且局勢並不樂觀,能把他送回家鄉埋葬已是對他認可。我固執地要把他埋在一棵杏樹下。他的哥哥,那個溫潤的男人隻是沉默地答應了。

下葬的那天下起了雨,一切都顯出江南的溫潤。

杏花,春雨,江南。

看來看去,我卻是想起與不溫潤的他度過的時光。

後來我不再去江南。好像這樣,他在我的記憶好像還活在他想生活的地方。儘管我明白,記憶的儘頭隻有一塊墓碑。

我在夢裡的那棵枯樹下看到了墓碑。青森森的,我親手刻下的那一個個字已經很陌生了,然而當時的場景卻曆曆在目。

所有人都勸我回到戰場上。我卻突然很無聊,所有的一切都很無聊。

戰爭很無聊,勝利也很無聊,直到起義軍包圍了皇宮,等我無意識地走到書塾門檻前卻膽怯了。

為我開門的是當年那個教語文的老學究,幾年不見已是白發蒼蒼。比起其他人的恐懼,他還是當年麵臨哄堂大笑也保持君子微笑的淡然。

我走到當年和蘇人讞被罰紮馬步的窗邊,櫻花已經不開了,隻是孤零零的枝頭。

再後來,在攻打皇宮的那天,所謂神明降臨此世,給予世人和平與幸福的恩澤。所有人都在歡呼讚頌,隻有我感到格格不入和虛假。

一切在神明前如此輕易,那些犧牲竟是笑話嗎?

後來神明之一的明王告訴我:

這就是命運。

真是奇怪啊。人總是這樣,把不願想起的記憶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不願忘記的卻總開始模糊。

這春雨似也真淋濕了我,濕漉漉的狼狽。很快,我醒了。

安安靜靜的縮在沙發上,渾身無力,喉嚨果然啞了。

窗外天光未亮,雨又下了一夜。

命運。

這兩個字徘徊在我的喉嚨,我突然有了奇妙的預感,或許這不隻是夢。